第五章(2 / 3)

這些天,父子三人正忙得不可開交。眼看春節到了,不少人家要買新刀,或者給舊刀加鋼見火。光這一項活,就夠忙乎的了。大龍掌爐,大錘掄錘,二錘拉風箱。四周圍著的盡是些莊稼漢子和婦女們。他們都急等取貨。爐盤上“叮叮當當”,從早到晚,響個不停。

二錘畢竟小一點,一邊拉風箱,一邊不時向附近的炮仗市上張望。他心不在焉,完全被那裏的熱鬧景象吸引了。大龍早看出了這孩子的心思,插個空從腰裏掏出兩塊錢,伸手遞給二錘,“去!買兩盤大雷子來。”二錘高興地接過錢,丟下風箱把手,一溜煙鑽進炮仗市了。大錘眼饞地撓撓頭皮。大龍衝他笑了,“大錘,你兄弟小呢。到年有你放的炮仗,快幹活吧!”大錘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丟下大錘繞過來拉風箱。

旁邊一個年輕媳婦開玩笑說:“趙師傅,兩個兒子可要一樣疼喲!”

大龍“嘿嘿”一笑,手裏翻動著鐵鉗打趣:“你還年輕不懂,過幾年就知道了。這叫天下的爹娘愛小兒!”說得一圈人哄笑起來。那個年輕媳婦卻羞紅了臉。

這當口,從柳鎮北街走進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這漢子個頭高大,頭戴一頂狐皮帽,身裹一件皮大衣,像個來自長白山的獵戶。按說,在這蘇魯豫皖四省交界的平原地區,這麼一身打扮,很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可是卻沒有。一來柳鎮是交通要道,四通八達,遠路人經過這裏不足為奇。二來丁字街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誰去留意一個行人呢?

奇怪的是此人一進柳鎮北街,便躲躲閃閃,仿佛怕遇見人似的,狐皮帽蓋在眼皮上,皮大衣領子豎起來,護住大半個臉,隻露出兩個黑亮的眼珠。他走走停停,左顧右盼。對柳鎮街上的一切,似乎看不夠,但又像不敢看。終於閃進街東一家雜貨店裏。

店裏站櫃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正給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稱鹽。別無他人。女人身材修長,顯得瘦弱。穿一身青布棉衣,非常合體。頭臉用一條深藍色毛巾圍著。通體的穿扮,很和諧。但那黑色的衣著和文靜的舉止,不禁使人想到出家的尼姑,給人一種壓抑沉鬱之感。那漢子渾身一顫,等那女人稱好鹽轉身走出店門後,他飛快地掃了一眼,想從側麵辨認那女人的麵孔,卻又怕被對方覺察,又趕忙把頭扭回來。他什麼也沒有看清,女人隻露出兩隻低垂的無光的眼睛。上睫毛很長,向下閉攏著。顯然,不論從側麵打量她的那個男人,還是街上的熱鬧景象,都沒有引起她的注意,或者說,她對外界的一切都缺少應有的興趣。她有她的世界和生活秩序。漢子呆呆地盯著她的背影,下意識地跟著往外走了一步,又站住了。那女人已沒入北街上人的漩流裏。

男人癡癡地站了一陣,才慢慢扭轉身,重新回到店裏。向站櫃的少年買了三塊塗金錫箔和一把香,往懷裏一揣,又把狐皮帽往下拉了拉,這才轉身出了店門。

十六

漢子裹緊了皮大衣,搖搖晃晃穿過炮仗市。一陣“叮叮當當”的錘聲傳來,他眼睛霍然一亮,猛地抬起頭,往響錘的地方張望,急走。終於在鐵匠爐外圍放緩了步子,他把頭左右晃了晃,從人縫裏看見了大龍。他嘴角抽動了一下,衝動地往前擠了一步,卻又突然停步。這時候,聚精會神地掌鉗的趙大龍正從砧子上夾起已經發黑的鐵塊,重又埋進爐火,這才顧得上看一看周圍的人,和人說幾句閑話。不知什麼緣故,站在人叢後麵的那個穿戴與眾不同的男人,吸引了他的視線,當他翻動一下鐵塊,抬頭又和那漢子打個照麵時,漢子卻急忙轉回頭,一直往南走了。

大龍看著那人的行止穿戴覺得蹊蹺,背影又覺眼熟,不由得踮起腳尖往人群裏追尋……

“爹,你看什麼呢?——該出爐啦!”大錘叫了一聲。

大龍這才驚醒了似的,收回目光,放下腳後跟,抓起鐵鉗從爐火中往外夾鐵塊。可他兩次都沒有夾住,第三次剛夾住又掉下去,濺起一團灰火。他走神了!

大龍心裏翻騰得厲害,心中想著什麼事。圍看的人見他神色不對,也覺詫異。大龍索性把火鉗一丟,反手解下灰色的皮圍裙,扔到地下,聲音異樣地說了聲:“大錘,你先照看著火!”說罷,分開人群,朝那漢子遁去的方向追去。周圍的人和他兩個兒子不知出了什麼事,紛紛掉轉頭看。隻見大龍正急急慌慌往南奔,最後索性小跑起來。

大龍沿街一直追到柳鎮南寨門。寨門已經拆除,隻剩下一個很大的豁口了。行人出出進進比過去方便多了。他奔出南門外,左右尋找。看見那個穿皮大衣的男人像醉漢一般,忽然離開大路,斜插著向東南方向一片荒崗走去。荒崗在河汊旁邊,這裏原先是黑虎的家。現在房屋院牆都沒有了。荒崗前麵隻留下一座很大的墳丘。漢子到了那座孤墳旁邊,先默默地看了一陣,又慢慢繞了一圈,緩緩摘下頭上的狐皮帽丟在地上,忽然跪了下去……

大龍看得真真切切。他激動地搓了搓手,直往那裏飛跑過去。跑出十幾步遠了,似乎又想起什麼事,突然收腳轉身,又往柳鎮街裏跑回來。

十七

這個陌生的漢子跪倒在墳前,未出聲,淚水先撲簌簌掉了下來。他彎下腰用雙手聚起一小堆沙土,從懷裏摸出香,散插在小土堆上;又掏出兩塊錫箔,也抖散了攏在一起,抖著手摸出火柴,依次把香、箔點著。他已是喉頭哽塞,哭得滿臉淚水了。淚珠順著嘴角、腮邊,一滴滴往下落,他也不去擦拭。跪在墳前,雙手拄地,淒切地看著燃燒的香箔,麵部肌肉抽動不止。看得出,他在竭力克製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荒崗野地,空氣凍結了似的。一束束幹枯的茅草間或抖動一下。孤墳半坎,一蓬枸杞棵葉片已經發黃,幾粒橢圓形的枸杞子卻鮮紅鮮紅的,像幾滴血灑在墳上。錫箔被燒得蜷曲了,漸漸變成淺淡的灰片。那一束香的輕煙還在墳上繚繞擴散。陌生的祭墳人悲慟地抽著鼻孔,再也憋不住了,他突然往前一躍,撲到墳坎上,大放悲聲。“啊啊!……爹!……娘呀!……啊啊!……不肖子……給你們……上墳來了……啊啊!……”他雙手插進墳丘,緊緊攥住兩把土,在墳坎上翻滾痛哭,那一蓬枸杞棵被壓在身下。皮大衣沾滿了黃土,一頭蓬鬆幹硬的頭發和滿臉胡子支棱著,遮蓋了整個臉部。他像一隻受了重傷的刺蝟,翻來覆去地滾動。燃燒著的錫箔的餘火燒著了他大衣的下擺,發出一股焦糊味,他不知道;他翻滾著身軀又把火壓滅,也不知道。半裏路外的柳鎮街裏,不時傳來一陣陣鞭炮聲和人的喧嘩聲,也完全和他無關。他隻是悲傷、慟哭,無休無止地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