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十八

趙大龍的家往東西街南麵,離丁字街口不遠。解放前,這裏是柳鎮的窮人聚居的地方。房屋矮小破舊,有的人家住處就像庵棚一樣。現在,已經大大改觀。這幾年新蓋了許多茅草房。雖然仍不如丁字街裏的房屋闊綽、整齊,卻也給人以煥然一新的感覺。

趙大龍原有兩座草屋,一座是三間堂屋,一座是兩間東屋。現在又增加了三間西屋,也是草房。南麵一間隔開,裏頭喂著一頭花牛和一頭小毛驢。北邊兩間放些柴草什麼的,暫時還沒人住。東西屋南邊用泥土挑了半圈牆,中間一個籬笆門。小院倒還嚴嚴整整,樸樸素素。大龍的妻子是個溫順善良的婦女,一天到晚默默地做事,很少說話,也不拿什麼主意,一切都聽從丈夫的,她信賴丈夫。丈夫不在家時,有什麼事就和兩個兒子商量,盡管他們還都是孩子。

這是個和睦寧靜的家庭小院。

現在,她正在院子裏搬動一堆廢鐵。那是大龍買來做活計用的。原來這些廢鐵堆在院門後麵的牆旮旯裏,她怕淋了雨生鏽,正一件一件地往西屋拾掇。本來,這些鐵家夥,都是些爛鍋、廢犁鏵頭、舊門軸什麼的。抓起來往西屋門後一扔就行,摔不碎的。摔碎了也不怕,反正都要敲碎熔化成鐵水的。但她不,她做事不喜歡那樣慌慌張張,冒冒失失,她一件件拿起來,送到西屋門後,又一件件輕輕地放下,隻發出一點顫悠悠的輕音。仿佛,她很喜歡這聲音,每次放下,總要垂著手,眨動著睫毛,聽那餘音消失了才走開去搬動另一件廢鐵。她做得那麼專心致誌,圓圓的臉上都熱得出汗了,紅撲撲的。兩隻秀美的眼睛裏閃著滿足、喜悅的光波。那神情,不像在做一件繁瑣的事情,仿佛是專為創造那一次顫悠悠的音響,那聽起來實在是一種享受呢。

門外有人在寒暄、說話,聲音很大。聽起來又熱烈又驚訝。她聽出來了,有丈夫大龍和劉爾寬大叔,還有幾個鄰居的話聲,但那個搭話的人聲音很生。

這是誰呢?是來了客人吧!她正走到院子中間,忙往旁邊退了幾步,側著身子往外看。如果客人推門進來,自己衝門站著,人家是會笑話的。她輕輕拍去手上的鏽塵,又扯扯衣角,捋捋垂下來的一束黑發。

門被“咣當”一下推開了。她趕緊把睫毛一閉,低下頭來。然後才重新抬起,她一下子愣住了。站在大龍和劉爾寬大叔背後的,是一個黑粗的漢子,穿著當地罕見的皮大衣。他看到大龍的妻子後,激動地衝上來叫:“嫂子,你不認識我啦?我是黑虎!”

“你是……黑虎兄弟!你,你,你……”大龍的妻子好像受到了突然的驚嚇,倒退了半步,又向前走了兩步,一隻手抬起來,好像要去抓住他,卻終於沒有抓。手一直抬上去,抿了抿鬢角。然後,手就在那兒掛住了。黑虎突然回來,這實在是她沒有想到的。

“嫂子,你和孩子們都還好吧?”

“好好,看——別站這兒啦!快去屋裏坐吧。”大龍妻這才緩過氣來,驚喜地招呼著,兩頰激動得緋紅。

大龍和劉爾寬已先頭進了堂屋,大聲招呼黑虎進屋。黑虎和大龍妻子簡單說了幾句話就轉身過來了。大龍的妻子也趕忙做飯去了。

大龍見黑虎進了屋,有意讓他和劉大叔先說會兒話,自己提個竹籃子急匆匆地到丁字街去了。

他到街上買了一隻燒雞、三斤豬蹄、一包五香豆、八張鹵豆腐皮。然後又拐到鐵匠爐,對兩個孩子說:“你們先幹著,家裏來客啦,我得走!”

“爹,客是哪裏的?”二錘眨著眼問。

大龍附在他耳朵上,小聲說:“你——黑虎叔!蹲監才回來。過去說過的。忘啦?”

“黑虎星?!”

“瞎說!那是你——唉!這孩子。快幹活吧。”他又轉向大錘,“別隻顧趕活,幹一件就得幹好一件。嗯?”

大錘點點頭。他知道爹在手藝上向來要求嚴。不過,像給菜刀加鋼淬火這類活,他還是有把握的。二錘心裏卻鼓蕩起來。黑虎叔的事他聽爹說過不少。在柳鎮一般小孩子的心目中,黑虎是個傳奇式的人物。剛才聽爹說,黑虎叔正在家裏,真想立刻回家去看看。大錘先前也聽到爹說的話了。但他不敢走,周圍一圈人都等著修刀,撂下火鉗回家,不挨揍才怪呢。他眨了眨眼,衝二錘說:“快幹!幹完了回家。”

大龍挎著半籃子熟菜,興衝衝往家直奔。現在,不論街上出什麼事都不能引起他的興趣了。

迎麵一個賣針的中年人搖著方步走過來。他肩背一個褡褳,左手托一塊軟木板,右手捏住二十幾根針。手腕一抖,大大小小的鋼針便齊斬斬地都插到軟木板上了。幾個孩子跟著起哄。那人一邊走一邊唱:“小銀針,亮光光,賽似羅成一杆槍。”和大龍擦肩而過。

十九

大龍回到家,妻子已炒好幾個熱菜。他把自己買的熟菜從籃子裏掏出來,讓妻子重又改刀收拾了一下。不大會兒,熱熱涼涼八個菜便擺上堂屋當門的小方桌。

劉爾寬坐在上首,大龍和黑虎分坐兩旁。三人喝著酒,說著話。黑虎慢慢講了過去多年的經曆。劉爾寬、大龍靜靜地聽著,不時唏噓感歎。黑虎講到傷心處,有幾次泣不成聲。

後來,黑虎又講到在關東勞改農場的事。有一次山林失火,好嚇人喲!風助火勢,劈啪爆響。紅鬆木被燒得“吱吱”冒油,轉眼間幾裏之內成了一片火海。這樣大的火勢,是家居平原的人見也沒見過的!勞改農場的犯人一時間都嚇蒙了。

勞改農場的領導發出救火的命令。其他人還在猶豫,黑虎已手持利斧,第一個衝了過去。山林救火不比平原,靠水是滅不了火的。隻能在下風處,搶到火勢前頭砍伐樹木,開出一道寬闊的通道,截斷火路使火勢到此為止。黑虎缺少山林救火的經驗,隻是心裏發急,幾次往火海裏闖,都沒有成功。繞了幾個地方,才終於從一片火勢較弱處闖了過去。這一刻,黑虎並沒有想到什麼立功贖罪的問題,他隻是心疼。這樣高大的紅鬆,在家鄉哪裏見過?每一棵鬆樹都是一卷票子;每一棵鬆樹都有大用場呢!這麼燒掉多麼可惜!

他終於闖過去了!帶著一身火一身傷闖過去了!

黑虎的勇猛感染了其他的人,大家也都隨後跟了過去。當然,動機並不完全一樣。但重要的是,所有的犯人都投入到救火的行列裏去了。

在勞改農場領導的指揮下,黑虎和所有的犯人拚命往前趕,在山林間不停地砍伐樹木,終於開出一條空道。大火慢慢熄滅了。

黑虎昏了過去。抬回來醫生一查,燒傷麵積達百分之四十!頭發燒焦了,衣服燒爛了,胳膊和身上到處一塊塊地脫皮流油,衣服粘在上麵。他是帶著滿身傷痕一氣幹了十幾個小時的!

後來,黑虎被送進附近鎮子的醫院裏搶救。半年多以後,他才出院。領導報請上級批準,給黑虎減了刑,提前釋放了他。

說到這裏,黑虎指指下巴上的傷疤,又捋起衣袖和褲腿,胳膊和腿上也盡是一塊塊的黑疤。劉爾寬和大龍驚歎不止。這時,他們才注意到,黑虎的右手也變了形,像雞爪似的彎曲著。黑虎說,右手整個皮都燒脫了,成了這個樣子,已經不能拿重東西了。因為手腕上的一根筋燒斷了,不能伸屈彎動。

大龍的妻子一直倚在門框上,靜靜地聽。她已經流過好幾次淚了。因為怕打斷黑虎的話,才強忍著沒有出聲,嘴唇都咬出血來了。現在,她看著當年那個年輕英俊的黑虎兄弟,變成這副陋貌,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痛,轉身趴在門上大哭起來。

十幾年啊!風風雨雨,拚拚殺殺。經曆了多少凶險,多少磨難,多少痛苦,多少辛酸!……黑虎兄弟,你是咋熬過來的呀!……

劉爾寬和大龍默然垂首,大顆大顆的淚珠掉在桌下。人啊人……人這一輩子喲!……

黑虎心裏也酸,但他卻強力克製住,苦笑著勸說大龍妻子:“嫂子,你不要再難過了。事情都已過去。多少次大難不死,就夠幸運的了。兄弟不是回來了嗎?……不是共產黨,不是人民政府,我怕是早入黃泉了。你們連屍骨也找不到哇!”黑虎說到此處,真是感慨萬端。獨自端起一杯酒,一口喝幹了,又拿過酒壺,重新斟上。直到從杯裏溢出來,才猛然停下,把酒壺放到桌上。

大龍的妻子已經停止了哭泣,去廚屋給他們燒水去了。劉爾寬和大龍慢慢抬起頭,互相對望了一眼。像有許多話要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又似乎有些不便言說的隱情。沉默了一陣子,劉爾寬才一拍膝蓋,動情地說:“虎子,你倒是說個真心話,願不願意回家呢?——依我看,還是回來的好!”

“回來吧!安安生生過幾年日子。有我們幫著,不會有啥難作!”大龍也從旁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