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是真心實意地切盼黑虎答應回來。在大龍來說,那是由於兩輩人的友誼。這友誼是用父輩的血凝結的。他完全把黑虎看成自己的親兄弟。劉爾寬的心情更為複雜,他除了有長輩的愛護之心;還有沉積了十幾年的抱愧之情。當初,若不是自己心眼太實,哪能輕信歐陽嵐的話?而正是這種輕信,給黑虎一家招來了慘禍。多年來,他一直是這麼認為的,也一直這麼自責。現在,他覺得黑虎若回到柳鎮來,自己可以給他一些照顧。像父親一樣地愛護他,撫慰他心靈的創傷,也好補償自己當年的過失。他要盡自己的力量,讓黑虎生活得好一些。
黑虎聽著他們那熱切的話語;看著他們期待的眼神,心裏感動極了。事隔多年,自己又是這樣一個身份,他們仍一如既往。唉,在外舉目無親,自己又何嚐真心願意留在關東農場!回來也好。
黑虎沉思良久,眼裏噙著淚珠,看著他們,下了決心似的說:“好……好!大叔,大龍哥,我聽你們的……回來!”
劉永寬笑了,連連點頭,“這就對了,這就對了。柳鎮是家,哪兒也不如家好啊!”
大龍心裏激動,酒喝得最多,這時突然衝口說道;“好好!都回來,都回來!連珍珠也回來了呢!”
“啥?!珍珠!”
黑虎眼裏騰地燃起兩團火,猛地站起身來。桌子讓他碰得“嘩啦”一聲響,酒壺滾落地上摔碎了。半壺酒全潑灑了!
劉爾寬責怪地看了大龍一眼,一按桌子,沉重地歎了一口氣。大龍自知失言。早在他們一同進家時,劉爾寬就囑咐大龍,珍珠回來的事暫不要告訴他。黑虎回來得突然,劉爾寬還沒有想準他們的事該怎麼辦好,隻是覺得這件事並不那麼簡單。沒想到大龍過早說出來了。
黑虎像被一聲炸雷驚呆了,僵直地站在那裏。這一瞬間,他的腦子全亂了,全亂了!
劉爾寬也站起身,把他按到座位上,又抽出腰裏的煙袋,抖著手點燃,連吸幾口,才盡力用平靜地語調說:“珍珠是回來了。那年正趕上土改,也戴了帽子。唉——唉,這孩子真是……你們倆的事……唔,不說了。天不早了,大龍,讓虎子吃飯,先安置他在你家住幾天歇歇。後天就到年了。過了這個年再回東北辦手續。——我該走啦。”
劉爾寬端著煙袋走了。大龍呆呆地看他出了門。劉爾寬大叔的心情,好像並不輕鬆。
二十
地球不停地運行著,月圓月缺,晝去夜至,周而複始。大自然以它不可更改的神秘力量,左右著人們的生活規律。
西天收回最後一縷晚霞,夜幕又重落大地。喧囂了一天的柳鎮,漸漸安靜。隻有零零星星的鞭炮聲還不斷傳來。那是孩子們在試炮。
黑虎心情不好,又多喝了一點酒,晚飯也沒有吃,便在大龍妻子為他收拾的西屋裏,洗洗手腳,躺倒睡下了。
床前的一張小桌上,油燈依然亮著,北間的草堆,門後的廢鐵全部靜靜地躺著,隻有黑虎睡覺的那張木床,不時發出一點音響。他老在翻身。隔壁的牲畜室裏,一聲沉重的悶響。大概是大龍家的那頭花牛臥在地上了;接著是一陣鐵嚼搖動的脆音。小毛驢打個長長的噴鼻,四蹄踩動了一陣,“撲通”一聲,也臥下了。
很晚了,大錘、二錘才收拾完爐上的活。他們一進門就叫:“虎子叔!虎子叔呢?”
大龍正在院子裏抽悶煙,沒吭聲。妻子趕忙接過他們手中的家夥,向兩個孩子低聲說:“別咋呼!你虎子叔睡了呢。”說著向西屋看了一眼,又催促他們:“洗洗臉快吃飯去吧,在鍋裏熱著呢。”
大錘和二錘吐吐舌頭,放好家夥,隻好進廚房去了。廚房在他們倆住的東屋南牆,隻有一間。幹了半天活,並沒覺得怎樣累,倒是餓得厲害。他們鑽進去掩上門,一陣大吃大嚼。今天的晚飯特別好吃,有黑虎叔他們喝酒剩下的菜。
兩人吃完飯,把碗筷一丟,互相使個眼色出了廚房。趁父母親不注意,一前一後,躡手躡腳推開西屋門,溜了進去。他們看黑虎從床上轉過身來,便一齊撲上去叫起來:
“虎子叔!”
“虎子叔!”
黑虎並沒有睡著,看見大龍的兩個兒子進來,連忙翻身坐起。一手一個把他們拉到懷裏。親熱地問:
“哦嗬!你們叫啥名字?”
“我叫大錘!”
“我叫二錘!”
“呃?這名字好,兩把錘!”
大錘、二錘都笑起來。掙開黑虎的懷抱,坐到兩旁的床沿上。大錘找不到什麼話題;二錘卻忙著問:
“虎子叔,關外有老虎嗎?”
“老虎?——有哇!東北虎是有名的,好大好大。穿山過林,帶著一股腥風。一聲虎嘯,山林都震得發顫。獐子、麅子、狐狸嚇得到處跑!……”黑虎繪聲繪色地連說加比劃。
兩個孩子都驚得張大了嘴巴,黑虎喜愛地看著他們,又講了許多山林中的事情。什麼高山、森林、岩洞、雪崩等等,大錘和二錘都聽得入了迷。從小在平原長大的孩子,對山裏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不大一會兒,大龍和妻子也相跟著走進來。大龍溫和地對兩個孩子說:“行啦行啦,你虎子叔累了,以後再講。反正他不走了。”
大錘望著黑虎,懂事地說:“虎子叔,你快歇吧!”
黑虎微笑著點點頭。二錘餘興不盡。這家夥機靈得很,看父親母親進屋,知道是來催他們回去的。他手腳麻利地脫得精光,像一條滑泥鰍似的鑽到黑虎的被窩裏去了。
大龍的妻子責怪他:“你這孩子,不懂事!”
二錘伸出腦袋擠擠眼,“娘,我跟虎子叔暖腳呢。走吧走吧,你們都走吧!”
黑虎看二錘和他這麼親近貼合,打心眼裏喜歡,忙說:“好!俺爺兒倆做伴。”
大龍站在暗影裏,一直沒有做聲。他深情地看著黑虎放下一隻手摩挲著二錘的頭,爺兒倆親親熱熱的樣子,淚水差點兒又流了出來。妻子也顯得特別激動,臉漲得通紅,哽咽語塞地說:“也好。你們……爺兒倆快歇吧。二錘這孩子,從小睡覺不安生。”
“讓他們睡吧!”
大龍在妻子背後說了一句。夫妻倆像逃開了似的,回身掩上門走了。
黑虎不知大龍哥兩口子為啥激動得這麼厲害。回頭看看二錘。這孩子正摟住他一條大腿,已經入夢了。這孩子和自己小時候一樣,說睡就睡。看喲,睡得這麼甜,咧開薄薄的嘴唇笑了,又笑了。仿佛仍在聽他講關東山林裏的故事。黑虎頓時從心裏升起一股柔情。
他探身端過燈,照照二錘的臉。驀然覺得這孩子的臉形眉眼,都是那麼熟悉。和那個刻在心裏的形象那麼相像,在他的心底裏,似乎不是在今天,而是早就認識這個孩子了。他輕輕把燈放回原處,浮想聯翩。忽然想到,假使自己的兒子還活著,也應該有這麼大了。他忍不住又低頭注視著二錘朦朧稚氣的臉蛋,那上麵正籠著輕紗一樣的夢。二錘不知是怕冷還是怎麼的,又往裏拱了拱,雙手更緊地抱住了黑虎的大腿,把頭貼在他的懷裏,又安然睡熟了。黑虎隻覺得一種無法言說的慈情,輕輕地撓癢了自己的心。
二十一
黑虎吹熄燈,沒有再躺倒。他怕稍一動彈會把二錘弄醒。就這麼披上皮大衣,背靠床架坐在被窩裏。他已經睡意全無。
對麵北山牆上一個“凸”字形的氣孔,隱隱透進一束天光來,卻並沒有感到冬夜北風吹進的氣流。仿佛寒氣已經均勻地散布在屋裏屋外了。
黑虎木然坐在黑暗中,心裏翻騰得厲害。
回到柳鎮這半天,讓他吃驚的事情太多了。他簡直承受不住,也來不及思索,幾乎是驚慌失措了!
這趟回柳鎮,是專門告了假來祭墳的。他準備最後一次看看父母的墳塋,就立刻回去,再也不回來了。可是當他乘上南下的列車,過了山海關,離家鄉越來越近時,才發覺自己心裏並不僅僅是想看看父母的墳塋,而是還有那麼濃重的思鄉之情!這種思鄉之情,離家愈近,愈濃烈,愈使他急不可奈。他思念劉爾寬大叔、大龍哥一家,思念柳鎮的父老鄉親。
黑虎一踏上家鄉的土地,這種感情簡直就如大海的狂濤,洶湧澎湃了!啊啊,那從小養育了他的土地,那老人一樣深沉的黃河故道,那一草一木,那青石鋪就的丁字街,那穿戴打扮和熟悉的鄉音,那看到聽到聞到的一切,都引起他纏綿的遐思,都讓他如此動情!
家鄉——這就是家鄉啊!黑虎真想長出一雙巨臂,把這一切都擁抱在懷裏。他想縱身跳到家鄉的雲端上,向四麵八方呼喊:“啊——家鄉!啊——父老姐妹!黑虎回來啦!回來啦!……黑虎已經不再是罪犯了!”他還想走遍故道兩岸的每一個村落,向曾經受過自己驚擾的父老姐妹,袒露自己的全部罪惡。向他們真誠地懺悔,請他們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