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二十二

黑虎悄悄地來了,又悄悄地走了。

除了劉爾寬和大龍一家,柳鎮的人沒有幾個見到他的。但人們還是很快知道了這件事。

老人們覺得傷感,覺得沒能給這孩子一點兒安慰;年輕人覺得惋惜,沒能見到這個傳奇式的人物。

傍晚,當黑虎在大龍家喝酒時,剃頭的吳師傅、鞋匠李拐子和開飯館的馬老板曾相邀著要去看望。走到大龍家門外,正聽到裏麵大龍的妻子在哭泣。他們趴在門縫上往裏一瞅,劉爾寬、大龍、黑虎都在落淚,氣氛實在淒慘。吳師傅直起腰,給馬老板、李拐子打個手勢,輕聲歎了口氣。

“讓他們爺兒幾個先聊聊吧,咱明兒再來。”人們都知道黑虎和他們兩家的特殊關係,在回去的路上,他們又碰到幾撥人。大家聽到這情況,也都回去了。慌什麼呢?反正黑虎回來了。

不料想,他來得快,也走得快!

黑虎匆忙離開柳鎮後,大龍趕緊去告訴了劉爾寬。劉爾寬急得一跺腳,“嗨——”拔腿就追。爺兒倆一氣趕了十幾裏,也沒見個人影,兩人站在雪地裏,垂頭喪氣。他們認定,黑虎此去,再也不會重返了!

這件事在春節期間,給柳鎮人的心頭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增加了人們的話題。

心裏最痛苦的還是珍珠。

珍珠已經回來四年,仍住在歐陽家的後院。整個大院早已破敗了。

那年呂子雲、劉軲轆和黑虎攻打歐陽大院時,久攻不下。劉爾寬一來為解心中之恨;二來怕土匪們耽擱久了,騷擾柳鎮的百姓,傷害無辜,便悄悄從歐陽家後院放了一把火。但那幾十匹大騾馬,他不忍燒死,便打開跨院大門,全都哄趕了出去,自己也趁機跑掉了。

當天夜晚土匪撤走後,大火一直燒到天亮,後院幾乎燒光,前院還好一些。殘牆斷壁一直保留到解放。解放後,前院做了鎮政府,後院堂屋和西廂房的牆磚拆了分給幾家窮人了。正巧珍珠回來了,劉爾寬便讓人把她原來住的三間東廂房重新修蓋粉刷了一下。前麵又壘了一圈半人高的牆。門朝西開,對著丁字北街。珍珠便住下了。

當時,全縣正轟轟烈烈鬧土改。劉爾寬當了柳鎮的鎮長兼黨支書。一身二任,工作十分繁忙。這個忠厚老實的莊稼人,沒明沒夜地為鄉親們做事。在工作隊指導下,領導著劃成分、分田地的工作。

珍珠回家定居不久,劉爾寬就在一天晚上到她住處去了。他想詢問一下這些年珍珠的經曆。

珍珠正站在院子裏,一個人扶著那棵老楸樹出神。老楸樹已在那年大火時被燒死了。原先鬱鬱蔥蔥的枝葉已不在了,隻剩下幾根殘破而焦黑的樹幹,像幾根大燒火棍杵在半空。前院又被院牆隔開,後院的房屋僅剩她住的這座東屋了。東屋是用蘆草重新苫的。磚牆上還殘留著煙火的痕跡。當年那個陰森的寺廟樣的大院,已不複存在了,再也不會有令人窒息的感覺。但這殘破空蕩的院落,也並沒有一點叫人輕鬆的氣氛。

珍珠軟軟地靠在枯朽的老楸樹身上,黯然神傷,心中充滿了惆悵。她說不清心中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是懷念那個昔日威嚴的高牆大院嗎?當然不是。那個大院曾吞噬了她的母親,埋葬了她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又從這裏開始把她引渡到一個更加可怕的地獄。那個陰森的大院並不是她的安樂窩,那是一座人間的墳墓。大院本來就不屬於自己。

可她又覺得有一種懷舊的傷感。那是一種隱隱的、像煙雲一樣的愁絮。她有一種像從山頂寺廟墜入深穀一樣的失落感。那個可怕的寺廟是毀掉了。可是這麼多年,自己又得到些什麼呢?……那個發黴的老院子固然可怕,但它畢竟留下了童年一些美好的記憶;留下了和黑虎哥的友誼;留下了一個少女的初戀……這一切,又都和那個老院一同埋葬了。唔唔,珍珠漸漸理出頭緒來了,她留戀的是這些。甚至,她還懷念她的奶奶——那個在童年給過自己疼愛的老女人——那個牛高馬大,創造了這個大院的母駱駝。

可是,這一切都不存在了,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現在,她忽然覺得最可憐的還是奶奶。那個老女人拚盡一生心血,由貧窮走向巨富;如果她還活著,親眼看到這個大院又變成一片灰燼,該多麼傷心?!啊,這世界真像一個謎。人生無常,變幻莫測啊!抗爭,追求,奮鬥,這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意義。

珍珠把頭深深地埋到胸前,良久良久地沉默著。心中的酸痛和淒苦簡直再也容不住了。回家已經十多天,她除了看到柳鎮一些表麵現象外,對所有的一切都一無所知。劉爾寬大叔和大龍除了幫她操持房屋住處,送了些柴米油鹽外,並沒有告訴她更多的事情。有關黑虎的消息更是絕口未提。不知是一言難盡,還沒來得及,還是有所顧忌。至今,她還不知道黑虎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就像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的經曆一樣。這些表麵熱情的照應下,似乎掩藏著一些悲涼。劉大叔再不是自己家裏的長工了。他做了鎮長。這一地位的翻轉,會不會帶來感情上的變化?他還會像從前那樣憐憫我嗎?大龍雖說和黑虎是世交兄弟,可自己畢竟沒有和他相處過。過去,自己長年住在深宅大院,和一般的莊稼人沒有任何來往。今天,柳鎮誰是自己的親人呢?當她流落外地時,那麼熱切地想念家鄉;可是如今回來了,卻覺得這裏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自己是一個多餘的人,是個無依無靠、孤孤單單的人。

珍珠不知今後該怎麼生活。她甚至懷疑還有沒有勇氣生活下去。

夜風帶著涼氣。她打個寒噤,雙手扶住老楸樹的樹身,使勁站直身子,慢慢向屋裏挪去。等待她的也隻是一座空蕩蕩毫無生氣、毫無溫情的籠子。

正在這時,劉爾寬到院子裏來了。

珍珠扭轉身,和他打了個招呼,忙向屋裏讓。屋裏漆黑,劉爾寬沒有客氣,頭一個邁進門檻,同時“嚓”一下,劃了根火柴,在屋裏晃了晃,找到了窗台上的一盞小油燈。第一根火柴熄了。劉爾寬又劃了一根,點上燈。往一隻木凳上坐下身子,習慣地抽出煙袋,裝好點著,“吱吱”地吸起來。

珍珠隨在他身後,一直沒有吭聲,默默地看他進屋、劃火柴、點燈、抽煙。一切都還像當年那樣隨便,心裏忽然感到一絲兒暖意。

珍珠走進屋子,往床沿上輕輕坐下,抬手抿抿頭發。她看得出,劉大叔這趟來,不像馬上要走的樣子,好像有話要說。

二十三

“珍珠,來家這麼多天,大叔沒顧上和你敘敘,覺得冷清了吧?”

“……沒,沒有。我知道你……忙。”珍珠連連否認著,淚珠子卻撲簌簌掉下來了。

“是的,是的。大叔眼時是個忙身子,你看得到。我說呢,是這樣……鎮子裏正搞土改……是這樣……我想聽聽你這麼多年在外麵的……事,這很當緊!……很當緊……”

珍珠聽出味兒來了,劉大叔是為公事而來的。那麼,十幾年來辛酸的日子,就不能不說出來了。盡管她多麼不願意說,連想一想都渾身發抖。

二十四

珍珠被送到白振海家以後,被強迫和他那又醜又傻的兒子成了親。為了防止她逃跑和尋死,白天有人看守;晚上門前也有人站崗。深宅大院裏,崗哨層層,想跑根本不行。尋死的念頭,珍珠倒沒有。那時她隻想著活下去報仇,別的一切都不去計較了。

不久以後,她從白振海兒子嘴裏,知道黑虎被從法場劫走了。這使她振奮!活下去的信念更加堅定了。她暗暗盼望著有一天還能見到親愛的虎哥。

這一天,白振海家來了個木匠。看樣子不到四十歲,身體壯健,鼻梁筆挺。一舉一動都顯出他的穩重。他就是珍珠的親爹,當年的那個小木匠。

多年來,他從來就沒有忘記玉梅對他的恩愛。玉梅死後,他曾在夜間偷偷到她墳前燒過幾次紙錢。有時在那裏默默地坐到天亮,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他也一直記掛著珍珠,那是他的骨肉。盡管他知道珍珠在歐陽家的日子不會好過,可他愛莫能助。有歐陽嵐在,他沒法去柳鎮看望她。後來,他成了家。一直沒有孩子,更加思念珍珠。他多麼想把珍珠接回來,可這是不可能的。他常常很苦惱、焦躁,卻沒有任何用處,隻能一天天地等待。

這多半年來,他一直在縣城做活,給一些大戶人家打家具。他的手藝很好,在縣城很快就出了名,人人都知道有個王木匠。有錢人家紛紛請他做活。白振海也聽說了,就叫家人把他找來,讓做一套桌櫃給珍珠,意在討她喜歡。

王木匠正愁無法進入白家院,便欣然應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