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珍珠第一天回到柳鎮的情景,劉爾寬還記得清清楚楚。現在又聽了珍珠斷斷續續,一把淚一聲哭的訴說,他的心被強烈地震撼了!
這個生在富貴之家的孩子,遭受了連一般窮人也沒有過的大難啊!要不是靠一股意誌,她怎麼能夠活下來?怎麼能夠走回來喲……
第二天,劉爾寬懷著極大的同情心,向工作隊彙報了珍珠的情況,說明她和一般地主家的女人不一樣。工作隊幾個同誌也很同情,但又拿不準,於是和劉爾寬一起,到區裏作了彙報。按規定,土改前三年享受了地主家庭生活的,便理應劃為地主分子。那麼,珍珠該怎麼定成分呢?
區裏一位領導土改的負責人聽完彙報,倒是踱著步子沉吟了一番。看得出,他決定問題是很謹慎的。這時,他一邊走,一邊分析:
“……珍珠雖然在從重慶回來的路上,吃了一年多的苦,但還有近兩年過的是不勞而獲的生活嘛!在這之前,當然就更是。往上刨刨根子,她外祖父就是大地主,她母親玉梅是地主的女兒。珍珠從小就生活在歐陽嵐家,長大又嫁到白振海家。過的完全是剝削生活嘛!至於她從小一直受歧視,她母親玉梅被害死,那都是地主家庭內部爭權奪利、爭風吃醋的爭鬥,和我們貧下中農和地主的矛盾鬥爭,有本質的區別!本質——分清這個最當緊。因此,追根尋源,從骨子裏說,珍珠都應劃為地主。”
工作隊的幾個同誌很快就領會了這個意思,一個個點頭稱是。那位區委負責人看劉爾寬目瞪口呆,似乎還沒有明白,站到他麵前,攤出兩隻手,有力地反問:“的確,珍珠過去和現在都沒有愉快過——這都是你說的,我可以相信。但即使真的這樣,難道我們能憑什麼精神愉快不愉快劃成分嗎?當然不能!我們隻能憑她所處的經濟地位。這是唯一的標準!——再說,珍珠在重慶跟著白振海多年,究竟是怎麼生活的?她做了些什麼事?你能調查清楚嗎?說不清,說不清的喲!……白振海已經逃到台灣,說不定珍珠是他留下的一個特務呢!——我為什麼不能這樣懷疑?”
老實的劉爾寬大吃一驚!他從一個大字不識的長工提拔當了幹部,政策水平有限。他承認自己腦袋笨,但覺得這種分析又有點太玄乎了,他實在接受不了。他相信自己的直覺,相信自己對珍珠的了解,她不會騙自己的。那孩子遭了大難,吃了大苦!但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沒用!他迷惘地垂下頭,為自己找不出反駁的理由而苦惱。他覺得自己對不起珍珠。
那位負責人拍拍劉爾寬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老劉喲,你受了他家幾十年的剝削,苦大仇深,為啥就恨不起來呢?應當站穩階級立場嘛!千萬當心,不要被地主女人的眼淚迷住了眼。毛主席早在幾年前就告誡我們,要提防化成美女的蛇呢!——你看,黑虎本來是我們的階級兄弟,結果被她害得家敗人亡,自己成了罪犯。你也要當心哪!”
這位負責人高瞻遠矚,雄辯滔滔,既嚴肅,又溫和。劉爾寬無言以對,悻悻地回來了。
珍珠終於被劃成了地主分子。
二十八
珍珠回柳鎮不久,就托人給南王莊王木匠捎了個信。王木匠帶著老伴,連夜越過黃河故道,摸黑趕了十八裏路,到了柳鎮。
父女見麵,抱頭痛哭一場。王木匠的老伴心地也很善良,一直站在旁邊陪著流淚。等他們父女痛哭過後,她把珍珠拉到懷裏。“珍珠,我就算你的親娘。你在柳鎮無依無靠,跟俺走吧!你爹有手藝,再不會讓你受罪了。”
珍珠在王木匠妻子的懷裏,感受著有人疼愛的幸福。她欣慰自己終於有了依靠,再不像斷線的風箏,到處飄蕩了。
可她暫時還不能去。工作隊前幾天才告訴她,在成分沒有劃定之前,不要到處亂跑。她把這話給王木匠夫妻倆說了。王木匠夫妻倆臉上頓時蒙上了一層陰影。當晚,他們說了大半宿話。第二天,兩位老人就告辭了。
不久,珍珠被正式定為地主分子。工作隊向她宣布:離開柳鎮一天,也要經過批準。她失去了自由!去南王莊的可能性完全沒有了。王木匠夫婦沒有辦法,隻好常來看她。每一次回去,總是眼淚汪汪的。
珍珠倒還想得開。她既沒有抱怨,也沒有申訴,就在柳鎮默默地生活下來了。她把戴地主帽子的事看得很淡。這有什麼呢?隻要能回到家鄉,回到柳鎮,看到自己熟悉的一切,就夠了。而且,她知道歐陽嵐、一枝花落了那個下場,心裏感到解氣,母親的仇總算報了。
她曾抱著一線希望,向劉大叔打聽過孩子的下落。劉爾寬搖搖頭說:“孩子被歐陽嵐摔死啦,我去埋了的……”珍珠為此難過了好多天。雖然已事隔多年,她也並不曾抱過多大希望,但那畢竟是自己身上的一塊肉,是黑虎哥的一條根呀!
她也聽說了黑虎被判刑的事,這使她欣喜若狂。黑虎哥到底也活下來了!八年徒刑,不是眨眼就到了嗎?珍珠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
珍珠當然知道,自己已不是清白之身,配不上虎子哥純潔的愛情了。但她希望能見他一麵,向他表白自己一顆不渝的心;問一問他多年受過的苦,摸一摸他身上的傷疤。這樣就夠了。少男少女時代的愛戀曾是那樣甜蜜和熱烈。她感到自己有那一段經曆,已是終生回味不盡了。而今曆經劫難,她對黑虎的愛,變得深沉了,盡管比那時要執著得多,強烈得多。
現在,珍珠似乎隻有一個心事了,就是盼望黑虎勞改回來。兩人能頭頂同一塊藍天,腳踏同一塊土地,能經常看到他的身影。她多少次在心裏呼喚:“虎子哥,快回來吧,珍珠已經回到柳鎮啦!”
有時候,她忽然想到,虎子哥在東北勞改,那裏冰天雪地,他有棉鞋嗎?於是悄悄做了一雙棉鞋;有時想到,他穿的衣服是不是太薄了呢?於是,悄悄縫了一身棉衣;有時又想到,勞改總要幹很重的活,沒有墊肩和手套怎麼行呢?於是,她又縫了一雙棉手套,一個皮墊肩。每一樣東西都做得很仔細,有一個地方不好看、不結實,她也要拆開重做。她一個人,有的是工夫。每一次都關上門,懷著喜悅和害羞的心情,像少女做陪嫁衣,或者像沒出閣的黃花閨女為未婚夫做衣服一樣。這種時候,她的心沉浸在歡樂之中,臉上都泛著神秘而幸福的表情。愛,能使人忘記過去的苦難;愛,能使人把酸澀的日子打發得充實、甜蜜;愛,能使人喚回逝去的青春。這些,珍珠都體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