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珍珠不知道黑虎的確切地址,連劉爾寬大叔也不知道。做好的衣服、鞋子、手套、墊肩無法寄出。即使知道地址,又怎麼好寄呢?自己算他的什麼人?每逢這種時候,珍珠就不由得把臉伏在衣物上默默飲泣起來。最後,隻好抹抹淚,歎口氣,把東西全都鎖進箱子裏。隔幾天,又要拿出來看一看。怎麼寄呢?她老是在心裏念叨,老是擔心他的手腳會凍壞,他的身體會累垮。
一年又一年,秋去冬來,夏至春歸。珍珠總是惦著虎子哥。盡管自己千針萬線做的衣服、鞋子無法寄出,可她仍是不斷根據時令的變化,為他做這做那。一個大木箱都塞得滿滿的了,她還在做。做好了壓在枕頭底下,疊放得整整齊齊。她自己的衣服就堆在一塊木板上。有時,她做了好吃的,也為黑虎留著,雖然明知他吃不上,但她還是留著,一放幾天,最後變餿了,隻好倒掉。
珍珠喲,以一個女人罕見的癡情,愛著黑虎。這個愛是她生活的全部意義。她做夢都盼著黑虎回來,有多少次笑醒?有多少次哭醒?誰能知道——誰能知道啊!
二十九
黑虎終於回來了,而且是提前回來啦!這使珍珠又驚又喜。她像一個快樂的待嫁的少女,驟然聽到嗩呐聲一樣,轉眼間忙開了!
聽人說,黑虎正在大龍家喝酒,還有劉爾寬大叔陪著。喝吧,喝吧,大龍哥一家和劉爾寬大叔為我們的事操碎了心,你和他們好好敘談敘談吧,晚到我這裏來一會兒,不怪你——虎子哥,你可別喝醉呀!
珍珠先把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到處抹拭得像鏡麵一樣幹淨。然後坐下來梳洗打扮。她先把烏黑的頭發散開,紮成一根大辮子,對著鏡子拿到胸前,左右端詳。忽然害羞地笑了。都三十四五歲的人了,哪能還紮這樣的辮子?對,應當盤個發髻,這樣才端莊一些。不然,待會兒他們來了,縱然虎子哥不笑話,大龍和劉大叔也會笑話的。珍珠在腦後盤好發髻,插兩根獸骨磨做的簪子。又換上一身幹淨衣服。從頭到腳收拾了一遍,直至滿意了,才算罷手。
天已經黑了,虎子哥還沒有來。珍珠又回到屋裏,看看還有什麼沒有拾掇好。她從裏間走到外間;又從外間走到裏間。一切都滿意。忽然發現床太小了。珍珠自己羞紅了臉,陡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欲望:虎子哥來了,今晚就讓他住這裏!她渴望著和他親近,渴望著他的擁抱。她從外間拿進一條長木凳,把床往外拉開一點,又把凳子塞進去,重新鋪好褥子、床單。然後,她站在床邊想了想,似乎還有點什麼事沒有做……啊,想起來了!珍珠反身從一個木匣裏拿出鑰匙,打開大木箱,把平日給虎子哥做的衣服、鞋子,一股腦兒都抱出來放在床上。那上麵擺得像雜貨攤子。珍珠側身坐在床沿上,欣賞著她的這些傑作,功夫總算沒有白費,虎子哥在家也穿得著的。她一件件地擺弄、把玩,像一個天真的女孩在擺弄她的一大堆洋娃娃什麼的。但過了一會兒,她又咬住嘴唇竊笑了。這麼一大堆衣服、鞋子,讓他怎麼穿呀?真傻!於是,珍珠又仔細挑選了一身棉衣棉褲、一雙千層底棉鞋、一雙手套,還有一對用兔子毛縫做的護耳。把這些都放在床頭上。其餘的衣物暫時用不著,珍珠又一件件放進箱子。
現在,又沒有事情可做了。屋裏一片沉寂。珍珠又跑出門去。天已經大黑了,空氣有點潮悶。她抬頭看看天,似乎要下雪的樣子。怎麼還不來呢?怕是喝醉了吧?……不會!劉大叔、大龍哥不會讓他醉的……那麼,這是咋回事呢?……唔,說不定喝完酒又去看望柳鎮的鄉親父老去了,這倒是應當的。過去當土匪,讓老人們擔驚受怕了,現在挨門去看一看,請老人們原諒——虎子哥,你想得周全。去吧,去吧,晚一會兒到我這兒來,我不會怪你。
真的下雪了。先是“沙沙”作響的雪粒,接著是梨花一樣的雪片。借著從門縫、窗口射出的燈光,看見雪片像白蝴蝶一樣翩翩飛舞。珍珠站在枯朽的老楸樹下,一動不動地呆著,任憑雪花降落到頭上、肩上。涼絲絲的雪片落到臉上,很快就融化了。她的臉是滾燙的。珍珠兩眼一直瞅著院門的柵欄,準備隨時撲過去。不,也許虎子哥一推門,她便會癱在地上;也說不定會踉踉蹌蹌跑回屋去。因為,那幸福太巨大了,她以一顆受盡摧殘的纖弱的心,承受不住那幸福的巨浪的衝擊啊!
院門的柵欄靜穆地立著,已經被雪花覆蓋了。丁字街上,也沒有一點聲響。整個柳鎮似乎都已沉睡。瑞雪兆豐年,這的確是一場好雪呢。老天爺把這神奇潔淨的福物賜給人類,常常選擇人們酣睡的時候。既沒有雷電,也沒有風吼,隻是這麼靜悄悄地,靜悄悄地向人間飄撒……當人們一夜甜睡後,黎明打開門時,都會驚喜地歡叫一聲:“啊!下雪啦……”滿世界,滿乾坤,都被厚厚的雪被覆蓋了。黃色的土地,褐色的樹木,蔥綠的麥苗……世間一切有生命的、無生命的物體,都無一例外地承受著大自然的恩澤。本來沒有生命的,也許會孕出生命,起碼也會變得潔淨。本來有生命的,不管曾經怎樣被汙染,被傷害,或由於季節的變化暫時進入冬眠,一場大雪降下來,都會被淨化,被滋潤和喚醒,從而複蘇了它固有的生命。真正的春天,也許正是從這裏開始的呢。於是人們懷著激動的心情,談論這場好雪,談論來年的收成。那言語,那神態都是極其莊嚴的。隻有孩子們才天真地忙著堆雪人,打雪仗。黃河灘裏被雪埋住的兔子,也一個個從雪窩裏拱出來,支棱起耳朵,轉動著紅眼珠,驚詫地看著一望無邊的銀白世界,不知為什麼大地在一夜之間改變了顏色。但這新奇的景象畢竟使它們愉快,於是一個個從雪窩裏一躍而起,一跳一跳地撒起歡兒來了。
院門的柵欄依然靜穆地立著。磚頭和木板的棱角已經不見了,全被鬆軟的厚雪包住了。珍珠和那棵受到致命傷殘的老楸樹,全都成了白色的雪柱。她仍然一動不動地站立著,由這場雪引起無限遐想,她已經陷入對未來生活的憧憬中去了。
梨花樣的雪片漸漸變成鵝毛大雪,越來越密集了。珍珠忽然感到手腳有點麻木,也感到冷了。這才向柵門望了一眼,轉身回屋了。珍珠抖幹淨身上的雪,從門後找出一些木炭和一個火盆,生上盆火。屋子裏漸漸暖和起來。她想,應當把屋子燒得暖和一點,待會兒虎子哥來了,一定會冷得發抖的。臉像凍梨一樣,那才叫人心疼呢。在關外沒人疼,冷點就冷點,來到家可不能再讓他受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