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珍珠把木炭加得足足的,她抿住額上的一縷散發,偏倒身子吹了吹。不大會兒,一盆火燒旺了,發出幽藍幽藍的火苗。四周牆壁被炭火映成橘紅色,珍珠的臉龐也是紅紅的,四年的時間,她的身體已恢複了健康,雖不像少女時代那樣嬌豔,水靈,卻也潤澤豐滿,愈顯得楚楚動人;那長期被壓抑著,積攢著的感情,那由熱烈的思念而誘發的洶湧的情欲,都在此刻蓬蓬勃勃地噴發出來了。這樣的冬夜,這樣暖融融的盆火,使她很自然地想起十幾年前的那個晚上。那是自己和虎子哥第一次睡在一起。他真有力氣啊!那是一陣狂風,刮啊,刮啊,刮得昏天黑地。一棵柔嫩的樹被狂風緊緊箍住了腰,纏住了脖子,全身都被勒得緊緊的,死死的。它驚恐地掙紮著,掙紮著,竭力想把風推開,可那狂風的舞弄卻又叫它感到從沒有過的暢快。於是掙紮變成了忸怩,它並不想真的逃脫。狂風把它箍得更緊了,腰也要被它折斷了。突然,一道閃電,一聲驚雷,柔嫩的樹身哪兒破裂了。一聲呻吟樣的低叫,接著,一切歸於平靜,風和樹都疲倦了……如果說,在那個夜晚,珍珠對異性的渴求,還是朦朧的,羞怯的,惶恐的,神秘的,那麼此刻,她對虎子哥擁抱的向往,就是饑渴的,赤裸裸的,像盆火一樣灼熱的了。

珍珠捺不住了,她衝動地站起身,走到外間,“嘩”一聲拉開門。大雪仍在密集地降落,什麼地方樹枝被壓斷了,發出一聲“嘎巴”的脆響。她一步跨出去,反手掩上門,急急地踩雪走到院門口,又一把拉住柵門。柵門被積雪堵住了。她使勁晃了幾晃,門縫勉強能夠擠出身子。珍珠彎腰鑽了出去。她到丁字街上去了,她急不可捺地尋找虎子哥去了!

珍珠像一個饑渴的幽靈,在柳鎮尋找,在鵝毛樣的大雪中跋涉。急急地,慌慌地……她先到大龍家,在門外諦聽了一陣,什麼動靜也沒有。院門、屋門都關得緊緊的。她又到了劉爾寬大叔家,仍舊不見人影。她反身到了丁字街口,經過那棵被雪壓彎了枝頭的老柳樹,經過吳師傅的剃頭鋪,經過馬老板的酒館。凡是黑虎可能去的人家,她都跑到了。不,珍珠在半夜之間,幾乎到了柳鎮幾百戶人家的每一家門口,結果誰也沒有找到。她既沒有看見一個人影,沒有聽到一聲人語,也沒見到一星燈火。

柳鎮整個兒都在沉睡,隻有她一個人在心急火燎地到處跑,到處轉,摔了不知多少跟頭,這工夫,虎子哥是否正好到我那兒去了呢?是的,肯定是正好錯過了……珍珠心頭一陣狂跳,又急急地往家返。積雪在她腳下“沙沙”急響,不時踢出一簇雪團。快到家了!快到家了!珍珠借助雪光,在幾十步遠的地方,就往自己小院的木柵門那兒張望,差點又絆了一跤。

終於,珍珠來到家門口了。她心頭一陣狂亂地顫動:門開著一條縫!有人進去了!還能是誰呢……

這一刻,珍珠趴在院門的積雪上,幾乎沒有勇氣進去了!她要讓自己激動的心情平靜一下。她大口地喘著粗氣,整理著散亂了的頭發和狼狽不堪的衣服。透過門縫向屋子裏張望,屋子裏的燈光似乎已經滅了,盆火也許還燒著,光線很暗淡……虎子哥大概早就上床歇了吧?自己這麼瘋瘋癲癲地跑了半宿,卻讓他在家白等!他睡在床上蓋好被子沒有?不要受了涼!……還愣著幹什麼?趕快進去,給他蓋好,再把火生旺一些。快,快!

珍珠一把推開院門,往屋裏跑去。又一把推開屋門,飛一般衝進裏間。兩隻眼閃電一樣射向加寬鋪好的床鋪。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油燈已經耗盡了油,自行滅了,火盆裏也隻剩下一些餘火,半死不活地發出一團淡淡的紅光。珍珠急促地轉了幾個圈。她沒有搜索到那個人,虎子哥不在屋裏!

珍珠的心一下子涼了。她像一塊火炭驟然被丟進冰水裏,隨著一股白氣,整個兒溫度降到了零點!

她呆了!傻了!懵懵懂懂地記起,院門的縫隙還是自己留下的,因為走得急,忘記關了。黑虎哥壓根兒就沒有來過!任何人都沒有來過。

三十

天亮以後,珍珠懷著忐忑的心情走到院門前,她沒有勇氣走出去。她已經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妙,但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希望能聽到一些關於虎子哥的消息。他為什麼不來呢?也許是昨晚喝酒太多,醉倒了吧……

她避在門後偷聽,偷聽雜亂的腳步,偷聽人們的話語。終於,她聽到了一個確實的消息:黑虎沒等天亮,就跑了!他又走了,又回關東去了!

珍珠好像被人猛擊了一棒,覺得天旋地轉,兩腿發軟。她記不得自己是怎樣掙紮著回到屋子裏去的。她癱倒在床上,一夜間體力的消耗和精神的折磨,使她極度疲憊。

珍珠的希望破滅了!

她那顆火熱的女人的心,被插上一把冰涼的刀子,連血也凝固了。她為自己一夜的忙碌而羞愧。在他沒有回來之前,自己不是想好了,以自己不潔的身子不能再和他結合了嗎?為什麼一聽說他回來,就把他當成自己的男人那樣了呢?……唔唔,原來如此!這是一種深入到血液和骨髓中的愛戀,是非他莫屬的癡情。過去那樣想,完全是自欺欺人!

現在好了,一切都無需掩飾了!一切都明明白白了!他已經不愛自己。自己一片癡情,竟不值一顧!十幾年的幻想、思戀,化為一場幻夢,原來是自己自作多情啊!

珍珠由委屈和羞愧生出氣惱,由氣惱轉為絕望。她的精神完全崩潰了!

既然整個世界已把自己遺棄,那麼,還有什麼好留戀的呢?沒什麼好留戀的了……不是嗎?沒什麼好留戀的了。

除夕的早晨,柳鎮到處爆竹聲聲。雪已經停了。日頭像被水洗了一般,鮮鮮亮亮地從東邊升起來,發出柔和、燦爛的金光。柳鎮銀裝素裹,莊嚴、樸素而明快。人們一邊從厚厚的積雪中鏟出一條路來,一邊大聲地談笑。瑞雪,瑞雪喲!

從明天起,又將開始充滿辛勤和希望的一年了。莊稼人並不害怕辛勞,並不吝惜力氣和汗水,隻要有希望。

而希望不是總在人間嗎?

珍珠的屋子裏,冷冷清清。一根帶子顫抖著攀上梁頭。一張灰暗的,絕望的臉,伸進那個悠悠吊起的圈套。接著,腳下的板凳被蹬翻了:“吧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