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黑虎在柳鎮定居了。
他拜訪了柳鎮的每一戶人家,慚愧地向他們表示了深深的歉意。然而,誰還會再提起過去的事呢?何況,柳鎮的莊稼人並沒有誰直接受過他的殘害。父老姐妹、嬸子、大娘們反都安慰他說,過去的事算不得什麼。浪子回頭金不換,改了就好嘛。
黑虎又專門去二十裏外的杏行,看望了幹爹幹娘羅和夫婦。
羅和夫婦都是近七十歲的人了,他們早已聽說幹兒子黑虎原先是個土匪。那年,黑虎養好傷從他們家走後不久,羅和老人就在外麵的集鎮路口上,看到了懸賞捉拿黑虎的畫像,不禁大吃一驚。他回家和老伴一說,老伴也吃了一驚。但兩位老人從和黑虎相處的二十多天中,感到黑虎並不是壞人。如果真的幹過壞事,也必定是事出有因。外麵把他說成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他們不相信。他們隻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對人的直感和判斷。
羅和夫妻決定把黑虎找回來,告訴他,天不收,地不留,幹爹幹娘收留你,跟俺好生過日子,別在外麵胡混了。可是,羅和老漢找了一年多,也沒找到他。後來,他和老伴又有幾次在院子裏發現放著裝滿錢的小口袋之類,便估計到是黑虎偷偷來過。他是為了報恩,傻孩子!幹爹幹娘需要你這樣報恩嗎?他們埋怨他,思念他。由此更加斷定,黑虎還是個有良心的孩子。這錢,他們當然沒花,都悄悄存起來了。黑虎每送一次錢,他們的擔心就加重一次。生怕他越滑越遠。
解放後,這一雙老人打聽到黑虎被捉住判了刑,反倒覺得寬慰。好歹沒被人打死,讓政府調教調教就有救了。
這天,黑虎帶著點心去看望兩位老人。羅和夫婦認出黑虎後,真是喜從天降。黑虎倒身跪下,泣不成聲地說:“幹爹,幹娘,虎子有罪,不該……瞞著你們呀!”
羅和夫婦一邊流淚,一邊趕忙扶起他來,勸說道:“咳咳!甭說了,甭說了,俺要知道,說啥也得留住你呀!唉,事情都過去了,不怪你。那是個啥世道喲!”
黑虎抹幹淚,來到屋裏坐下。老人們問了他這麼些年的情況,黑虎一一實告。羅和老漢歡喜道:“這就好了!總算回來啦。柳鎮要是不方便,你還到這裏來。——走!到杏園裏看看。那年你走後,我育的幾十棵小杏樹,如今都成大樹啦。來吧,虎子!幹爹都給你!”
羅和老人興致勃勃地說個不休。黑虎感激地聽著,隨在後麵。一出前大門就是杏園。果然,當年那些枯朽的老杏樹沒有一棵了,滿園子都是兩把多粗的壯齡杏樹,正是結果的好時候。黑虎忍不住讚歎了一番。
羅和的老伴也隨後跟了過來,笑道:“這老頭越活越上勁了,杏樹是他的命根子!”
羅和捋著白胡子笑起來,“是這話。攤上好年景了,再沒有兵荒馬亂,再不用擔驚受怕了。這不!我把外孫女的戶口也搬來啦,讓她幫著整整樹,大了就招個女婿,再不用像她娘,嫁到遠地方去了。”
黑虎這才注意到,在杏園南頭一棵杏樹底下,有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正在低頭鬆土。她隱約聽到外祖父在談她,抬起頭朝這邊好奇地望了一陣。這女孩子長相十分俊俏,寬闊的前庭,兩隻大眼一閃一閃的。她看黑虎在打量她,臉一紅,害羞地繞個彎跑回家去了。
這一刹那,黑虎覺得這女孩子好生麵熟。羅和老漢樂嗬嗬地說:“這個放妮,就是見不得生人!”
“幹爹,你說她叫啥名字?”
“放妮,就是……放妮。”
大概,羅和老漢也覺出這名字有點怪,想解釋一下,卻又無以解釋。
“咋叫放妮呢?這名字有點古怪。”黑虎也笑著問。
“嗨!誰知道呢?”幹娘接過去說,“你不知道,俺那個杏子閨女從小脾氣強得很,性子也怪。發起火來敢往刀子上碰頭;好起來又像水一樣綿軟。心眼不錯,就是怪。咱也不知道她咋給孩子取了這麼個名字。”說著又笑了,“這倒好,沒誰和她重名。丟了也好找!”
不知怎麼的,黑虎對放妮的事很有興致。“放妮住這裏幾年啦?杏子姐就放心?”
“放心,有啥不放心!”幹娘爽快地說。又告訴黑虎,放妮沒生下來時,她娘杏子有一天鍘草不當心,鍘斷了四個手指頭。後來生下放妮,她要照看孩子,伺候生病的男人,還要幹地裏的活,一隻手實在忙不過來。放妮四個月時就給斷了奶,送到這裏來了。老兩口正感到寂寞,就收留了這個外孫女。她從小在這兒長大,一年也接回去住一兩個月。放妮對她那個河南的家倒生分了呢!
黑虎聽著,心裏突然不安起來。猛然聯想到那一直在懷裏揣著的四截斷指。那血淋淋的慘景又浮現在眼前。那個大姐可殺不可辱的倔強麵容清晰地在眼前晃動。天哪!杏子家就在那一帶,她剛好也斷了四個指頭,我害的那位大姐該不是杏子吧……黑虎的手抖抖地向懷裏摸去,那個血布包從來就沒有離開過胸前。他想摸出來,仔細察看一下。假如果真是杏子姐的指頭……天啊,可是造了大孽哇!
黑虎驚駭地向兩個善良的老人偷看了一眼。他們仍在興致勃勃地說著什麼。黑虎害怕極了,他從心裏不敢相信這件事,又立刻把手從懷裏抽出來。他為自己辯解: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況且幹娘明明說杏子姐是鍘草斷了四根指頭。這和自己有什麼關係?看來,還是自己神經過敏。想到這裏,才覺得輕鬆一些。
黑虎在羅和老人家裏吃過飯,又閑坐了一陣,幫他們在杏園裏鬆土。放妮和他也熟識起來。傍晚臨走時,放妮親昵地說:“虎子叔,有空再來呀。等俺家的杏熟了,我給你送一籃去!”
黑虎撫摸著她的頭,親切地回答:“好,好!大叔等你去!”
他告辭羅和夫婦,離開杏行,一路往家走。越想越覺得放妮的麵容那麼熟悉。那寬寬的額頭,長長的睫毛,那苗條秀美的身材,簡直無一處不像那位被他傷害過的大姐。本來,吃飯時,他想再向放妮打聽一下她媽是怎麼受傷的。可他沒敢問,他真怕她會說出另一句話:“我聽娘說,是叫一個土匪砍斷的。”現在,他後悔了。為啥不問問清楚呢?你怕啦?你怕認這個罪?……不,不,憑心而論,黑虎並不怕認這個罪。他是怕傷了羅和夫婦的心。這樣好的一雙老人家,能受得住這個侮辱嗎?轉而,黑虎又原諒自己。問了放妮,她也說不清的。幹娘不是說,杏子姐鍘斷指頭,是在放妮生下來之前嗎?
黑虎一路走,一路想,終於還是忍不住從懷裏摸出那個幹硬的白布包。心裏暗暗禱告:“大姐呀,大姐,但願有一天,我還能找到你……”
三十五
不久以後,黑虎選定丁字街口老柳樹底下,蓋了一家茶館。
這是柳鎮曆史上的第一家茶館。
土改時分給他的五畝地,黑虎沒要,獻給柳鎮的小學校了。他沒有妻室之累,一個人並沒有多大花銷。鎮政府理解黑虎的心情,又考慮到他一隻手已經殘廢,從小也沒有種過地,就批準了他的要求,並讓人幫他蓋房砌灶。幾天工夫,茶館就開張了。
這家茶館大受歡迎,不僅方便了柳鎮的居民,而且方便了南來北往的行人。這正是黑虎的用意所在。
他賣茶並不是為了賺錢,而是懷著一顆贖罪的心,要為鄉親們辦一件好事。他深悔自己以往在黃河灘兩岸製造過驚慌和災難,現在要用行動彌補自己的過失。凡到這裏歇腳的,有錢也喝茶,沒錢也喝茶。他好像在辦一家義賣茶館。
但喝白茶的人畢竟不多。大家喝了他的茶,大都一定要付錢。黑虎推辭不掉,便常拿這些茶錢買一些糖果來,給鎮裏的孩子們吃。不管誰家的孩子,隻要挨近茶館,他都要招手喊過來,硬往他們口袋裏塞糖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