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一陣陣狂風卷起漫天飛沙,黃河故道兩岸又成了昏黃的世界。
風沙彌漫中,不時出現幾個逃荒要飯的人。頂著風,眯起眼,困難地行走。人們不時停下來,打起眼罩,向遠處的村莊張望。那裏有人家,也許能討些吃的吧。於是又走,一點點往前挪,其中有的人終於沒有力氣再走下去,倒斃在路旁了。
一九六〇年前後,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困難的時期。天災加上人禍,使莊稼人遇到了巨大的災難。從頭年冬天起,四省交界之地就開始出現逃荒要飯的人了。春荒一到,逃荒的隊伍更加擴大了。僅僅一年多以前,人們還陶醉在“共產主義”的美夢中,再也不會想到等待他們的會是今天的饑饉。可這畢竟成了嚴酷的現實。
曆史上,這裏曾經是個多災多難的地方。天災兵禍幾乎從來就沒有斷過。人們以為,那樣的日子永遠過去了。因此,當這罕見的災年到來之際,由於人們缺乏精神準備,這打擊也就顯得分外沉重。
柳鎮的人們除了應付自己的日子,還承受著討飯者隊伍的壓力。丁字街上,每天都在進行饑餓的展覽。
劉爾寬在大躍進時被撤了職。等狂熱過後,再要起用時他已經太衰老了,無法擔負重新組織生產的重任。
現在,他是黑虎茶館裏的常客。多少年來,他一直懷著父親一樣的情感,關懷著黑虎和珍珠。但他職權和能力都有限,許多事不能盡如人意。現在,他隻能用一顆慈愛的老人之心,給黑虎一些溫暖了。
大龍不常來,他掌著鐵匠爐,太忙。但他常叫二錘一早一晚過來幫黑虎做些事。打打水,劈劈柴。他知道黑虎的手不得勁。二錘也高興來,他知道虎子叔這一生吃的苦太多了,身體也不好。黑虎特別疼愛二錘,這孩子和他貼合。一來到茶館就忙這忙那,一會兒也不閑著。一大早匆匆趕來,一氣挑七八擔水;傍晚再來,又一氣劈百十斤柴,熱得渾身冒汗。二錘已經長成健壯的後生了,那黑黝黝的臉龐,那結實的胸膛,那虎虎有神的眼睛,活似當年的黑虎。
黑虎坐在一旁看他風風火火地幹活,覺得是一種享受。他多少次浮想聯翩。若自己的兒子活著,也和二錘一般大了。黑虎怕他累著,餓著,常常搶在二錘到來之前,把活多做一些。或者事先留好幾個菜窩窩,叫他先吃了再幹活。正是長骨頭長肉的時候,可不敢虧了這孩子。自己年輕時就在這上頭吃了虧。好在二錘像一頭小犍牛,胃腸好得很。棉籽窩窩、樹皮餅子、野菜清湯照樣狼吞虎咽,吃什麼都長肉。那一股蓬蓬勃勃的青春的活力,真叫人羨慕。
這幾天,要飯的人越來越多。四省交界之地的討飯人,有的準備遠走外鄉,柳鎮是個彙集交叉之地,每天都有幾十起。有的攜兒帶女,全家奔逃;有的孤身一個,拄杖而行。全都麵黃肌瘦。也有餓死餓昏的。柳鎮對餓死的要飯人,按照從前的老規矩,用一張席子卷上,掩埋到黃河灘裏。劉爾寬幾乎天天為這事奔忙。他成了義務收屍人。
對那些餓昏的人,柳鎮的莊稼人便拿出自己珍重的一點吃食,救活他們,圍著歎息一番,然後送他們上路。誰都不敢往家領。領來一個就多一張嘴。自己家還沒吃的,誰有力量養活別人?
不久,縣政府在這裏設了一個救濟站。高公儉副書記趕來坐鎮領導。救濟站設在丁字街口路南一個院子裏。每天大籠蒸窩頭,大鍋燒稀飯。日夜不熄火。這一來,附近幾十裏內要飯的人都聞訊趕來,更加劇了柳鎮的混亂。
高公儉副書記一邊調撥國庫的糧食緊急搶救災民;一邊組織力量對災民進行籍貫登記,動員他們回家鄉恢複生產。
這個時候,柳鎮幾乎所有的生意都蕭條冷清了,獨有黑虎的茶館反常地忙起來。他這裏成了災民的茶水供應站,要飯人喝茶,分文不取。
麵對這饑饉嚴重的景象,黑虎是另外一種感慨。他聯想到一九三七年的饑荒。那時兵荒馬亂,盜賊蜂起,社會秩序亂得不可收拾。餓得發了瘋的莊稼人,大批淪為土匪蟊賊。國民黨政府不僅不救災,反而到處剿匪戡亂。矛盾愈演愈烈。
然而這一次,是多麼不同啊!逃荒要飯的人雖然成群結夥可是卻很少發生偷搶事件,更沒人幹土匪。世麵太平,政府在積極救災。柳鎮的丁字街上,常有一長串一長串的汽車,拉著救災物資奔赴各地。據說,那車上有江南的大米、白菜,東北的玉米、大豆,還有各種生產資料。他還看到,各級政府都在全力恢複生產。
高公儉副書記除了領導救濟站的工作,還親自幫柳鎮的幹部出主意,研究作物布局,擴大副業門路。柳鎮的生產逐漸走向正軌。在這個過程中,他一直拉著劉爾寬做顧問。後來幹脆任命劉爾寬當了救濟站的站長。聚集在柳鎮的上千饑民,逐漸開始返回家鄉。少數不願回去的,就給他們家鄉的政府發信,讓他們派人來領。
這一切,都使黑虎激動不已。他感歎天下一統,人民政府具有如此神力!他相信不久就會扭轉眼前的局麵。因此,他也決心盡自己一份力量,幫助遭了災的人們。每天都把茶水燒得足足的。要喝茶水的,盡可以隨便喝。
三十八
這一天黃昏時,從東街口又來了一對要飯的母女。母親四十多歲,女兒二十歲左右。母女倆長得很像。看到女兒,能想象出母親年輕時的容顏;看到母親,也會想得到女兒將來的容貌。她們都長著寬闊的額頭。明眉大眼,皮膚白皙。但都太瘦弱了,母親尤其瘦弱得厲害。女兒焦急不安地攙扶著母親,一步一挨地走到茶館附近。母親突然左右搖晃了一陣,癱倒下去,一頭亂發遮住了她蒼白的臉龐。
女兒一下跪倒下去,號啕大哭起來,“娘……娘呀!你不能死啊!……你不是說咱要回老家的嗎……啊啊,娘呀!……”這淒厲的哭聲驚動了丁字街口的行人。有鎮上的居民,也有逃荒的人,大家一齊圍上來。鎮上一個婦女趕忙蹲下身子勸慰那個姑娘,一邊幫她搖著呼喚她母親:“大嫂!醒醒……”
年輕姑娘跪在母親身邊,大聲哭喊著。圍著的人們看到這慘景,也跟著垂淚、歎息。忽然,有人看著那位姑娘發起愣來。這孩子麵熟呀,好像到黑虎這裏來過的……噢,他記起來了,那年收麥時,他見這姑娘拿一籃黃杏來看望過黑虎。他當時正經過茶館,還被黑虎喊住,吃了十幾顆杏呢!那時黑虎說什麼來著,是一門什麼幹親……
那人心頭一動,急忙反身擠出人群。看見路北茶館裏二錘正在忙什麼,便大聲喊道:“二錘,你來!”
這幾天,黑虎因為勞累過度,加上營養不良病倒了。大龍叫二錘到這裏全天幫忙。剛才有人餓倒在茶館南邊的東西街上,二錘也看到了,但這類事每天都有數起,沒啥稀奇的,他正忙著收拾茶具,沒顧上去看。這時一聽有人喊他,才趕緊跑過去。
“啥事?”
“你看看,那個姑娘你認識不?”
二錘狐疑地擠進去,立刻大吃一驚,叫起來:“放妮妹妹!你這是咋啦?”
那位姑娘正是放妮!因為二錘常在茶館裏幫忙,放妮每次來,他都見到的,還領她到家吃過飯。二錘也替虎子叔去杏行走過親戚,看望羅和夫妻,所以和放妮還熟。
人群騷動起來,這姑娘遇上親戚了!紛紛把臉轉向二錘,又喊那姑娘。
“姑娘!有人叫你呢!”
放妮抹抹淚,抬起頭來,也認出了二錘,隻猶豫了片刻,便趕忙站起身,帶著哭音說:“二錘哥,我娘……病倒了!”
“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