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一個下午,他母親將他生在鹽城鄉下一個偏僻的黃瓜地裏。他父親是小學校的夥夫,當時正在小學裏給校長和他的太太燒開水(按慣例這是每天下午兩節課後校長和教三年級的校長太太上小閣樓用的洗澡水)。他父親對他的到來簡直喜出望外。照他父親的說法是他終於等來了一個帶茶壺嘴的。從此以後,自然而然他的兩個姐姐備受冷落。你知道,這個樸素的思想很符合一個鄉下人的生活邏輯。然而,兩個姐姐稀黃的辮子和眸子,卻在他的內心裏留下了陰影。他成人以後心中一直有一股莫名的歉意。在大學期間,他給他的兩個姐姐的書信就達285封之多。而給他的父親隻有區區可數的六七封信。這無疑是一個驚人的對比。去年夏天我從他姐姐們那兒收集來的幾百封書信卻是平平淡淡之作。由於毫無出版價值,我在海潮路郵電局花了數個小時分檢後分別給那兩個農婦寄去。我隻能在有限的資料中來探索這一代人的心靈軌跡了。說實話,他的死帶給我的情感衝擊尚未離去。我倘若在敘述中唉聲歎氣抑或語無驚人的話,還請諸位原諒。
我經常坐在院中葡萄架下摩挲著那一張照片,那是我和他的唯一一張合影。那是在羅城大學文學院大樓前的一株鬆樹旁,現在已經無法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和他站在一起。按照人們的標準,他確實是一個不錯的青年,思想活躍,積極上進,重要的是智力超群。而我,則是一個沉默的青年,一個沉默的青年是沒有任何特點的。他將我拉到取景框裏,或許是出於一種偶然。不過我倒更願意相信那是我們友誼的開始。文學院大樓前的草坪上經常坐滿了人,多數是談情說愛,摟抱成團的,因此照片上那浮動的暗影中還可以看見幾個鬼一樣的麵孔。我在回憶中嗅到了那個夜晚的味道,綿細的蕎麥麵味道。你們再靠近一點,對,靠近一點。這是沈姑娘的聲音。至今我的聽覺裏還保留著她的聲音,那是什麼樣的聲音啊。那是一種柔軟的金屬。一下子,我感覺到了洪劬頡的手搭到了我的肩上。照片裏的我顯得很靦腆,眼神一如兩團棉絮顯得飄忽不定,整個身體處於一種局促不安中。相反洪劬頡神態自若,而且微微地上揚著頭,他將手越過我的頸後放在我的肩上。他還豎起了食指和中指成一個V字。事後,這個激情洋溢的詩人告訴我,那個夜晚是一個勝利的夜晚。他說完,向我詭秘的一笑。(說實話,當時的我多少有點吃驚,因為這畢竟是一個隱私。後來我相信這是朋友間的信任。)那時我們行走在校園的甬道上,談著我們一度感興趣的拓撲學。校園裏的桂花熟了,到處漫溢著迷人的花香。
這個下午結束,黃昏已經降臨。葡萄架的陰影愈來愈淡漠,我站起身來,看著西方天空迷人的色彩,再次想起朋友燦爛的微笑。屋內的燈亮了起來,孩子洗澡的時刻到了,我走進了屋內。我的兒子正躺在小小紅色澡盆裏,水淹沒了他小小的身軀。當我的手指觸摸到那柔嫩的身體時候,我想起更多的是,這麼一個小小的人是如何長大成人的。然而也就是在這種時刻裏我十分理解洪劬頡那個夥夫父親的驕傲。確切地說,父親實際上是一個父親,而母親卻是千千萬。或許我這樣說有點晦澀難懂。可我還是經常在我的文字裏張望那個迷人的黃瓜地,那個彩霞飛上天的下午。溝渠水經常在我的枕邊流淌,一個母親的痛楚喜悅的汗水使我激動難眠。令人遺憾的是洪劬頡對那個下午的描述隻是一些口頭上的描述,我以為對於這樣一個敏感、多思、才華橫溢的年輕人來說,這不是一件難事。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他每一次敘述的時候,總是那麼專注,深情,旁若無人,而且眼眶裏充滿感激的淚水。我每一次定睛凝神的時候,總能看見那雙飽滿淚水的眼,以及眼中那些更為遙遠的事情。要知道它們是一次又一次地使他流下了感激的淚水。回憶使人可以毫不費力地成為一個詩人嗎?我看,有時候可以。不過要看回憶這個東西逢到誰呢。洪劬頡作為一個詩人,他僅僅在一個叫《塵》的非官方刊物上發表過一些詩作,僅此而已。但就是這僅僅幾首詩卻得到過很多詩人的激賞。因此,他在那個大學的午後終於建立起一些聲譽,一個詩人的聲譽。優秀的。那天我正巧在場,我們聚會的地點是校園的一家小酒吧裏。窗外下午光線中更多的新鮮的姑娘裙子裹著纖細的小腳飛旋而去。就這樣,我們呷著酒,聊著文學和女人,還時不時地爆發出嚇人而放蕩的笑聲。
洪劬頡的二姐曾經來過校園看他,我有幸見過,她的迷人的微笑和鄉下女孩子的純樸令人難忘。據後來洪劬頡告訴我,他的二姐真正的目的是來看一下大學。“她想看看大學是什麼樣的,在我們的眼裏,大學隻不過是一座站台,熱鬧又荒涼,而在我親愛的二姐心中,它永遠是一個謎一樣的花園。”她返回家鄉之後就嫁了人,開始她一成不變的農婦生活。那天下午,(竟然又是下午,事實上如此。)我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是1992年10月。因為是中秋節,他姐姐不僅給他帶了家裏莊稼的消息還有甜口的月餅。我們先是在校園裏逛遊,直至明月東升。是的,我們在文學院前那個草地上度過了一個中秋之夜。月餅和上了樹梢的月亮使我們想起了家鄉。當時在座的除了我還有一個人,那就是沈姑娘,那時她和洪劬頡完全確立了戀愛關係。自始至終,沈姑娘甜口甜心,給洪劬頡的二姐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以至於在他們姐弟間以後的通信中談論最多的就是沈姑娘。因此當時除了我是一個外人之外,他們基本上算是一家人,無論從談話的口吻還是待人接物上。也是在那一個晚上,或許是月下人容易傷感的緣故,或許是其他因素的促成,洪劬頡跟我談及了他的一篇小說。題目叫《闖入者》。我記得很準切就是當時我的情形確實像一個外來的闖入者。是的,我也是一個敏感之人。這篇小說,也就是僅僅在那一次中秋之夜被提及過,此後再沒有下文。當我們在校園的甬道上偶然遇見時,我們談的還是拓撲學。還有零零星星談到他的一篇哲學論文,這也是令我驚訝而且充滿好奇的。一個學新聞的人如何去研究哲學,他的論文現在在我的身邊,那個時候,它僅僅是兩頁紙的樣子。而現在我經常翻閱的卻是將近10萬字的宏論。《希臘哲學之生死觀論》。這些天,我準備將它整理,在與出版商未商妥前先將哲學關鍵詞和一些部分精彩章節放到互聯網上去。
沈姑娘現在蘇州教書,或許同我一樣過著平靜如水的生活。她還能在旗幟一樣的尿片和丈夫的床第之歡中看見她和洪劬頡的愛情嗎?我無法知曉。我隻是記起的是在1995年秋季,我和沈姑娘在揚州師範學院校園裏相遇,我們在校園漫步的時候談到了一個女人該如何看待她的幸福,這一話題使她有點尷尬。其實我當時多少是出於惻隱之心,畢竟她和洪劬頡有四年的戀愛史。這是當時令人羨慕的一個事實,因為當洪劬頡和沈姑娘第一次出入校園幽徑時,我們就毫不客氣地斷言過,這同樣是一對不會長此以往的可憐人,正患著無可救藥的愛情病。那個時候,我和繆繆的愛情畫上了句號。然而,他們創造了一個大學奇跡。在我的眼裏把愛情進行到底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洪劬頡像是帶著沈姑娘跑完了馬拉鬆。一場愛情的奔跑。然而,(生活中有多少然而呢,我不得不說。)就在臨畢業時,他們的命運發生了變化,不可逆轉的事實給了洪劬頡一巴掌。沈姑娘毅然地離開了他。她回了蘇州,在一家中學開始了自己的執教生涯,而他則留在了羅城一家報社,在枯燥的文字和汙濁的單身漢宿舍間遊離往返。對於他們的分手,我們多少感到惋惜。要知道,這曾經是一對愛情模範呢。當然我們所需做的,其實也就是陪陪他喝酒,默不作聲。誰知道,事隔兩三年之後,我在那一個漢語普通話的學習班上與沈姑娘意外相逢呢。我那天盡了地主之誼,
帶沈姑娘玩了揚州最有代表性的建築園林,何園。其實那也是我第一次去。對於何園我以前隻停留在一些文字閱讀帶來的某些不乏驕傲的感性認識上。
在我和沈姑娘遊園的第二天,洪劬頡從羅城趕至揚州。很顯然他是從生活的側麵了解到了沈姑娘人在揚州的事實。而我知道,在這兩三年間,洪劬頡似乎還跟沈姑娘藕斷絲連,否則的話,他不會千裏迢迢從遠方而來。這個愛情的事實使我作為一個旁觀者也感到了痛苦。那天,我們還在上課,老師正在講台上分析韻母,然後她停下了噘起的嘴唇,忽然走出了教室。一會兒工夫她又走進教室,用她甲級乙等的話音告訴我們外麵有人找沈某某。沈姑娘聽見自己的大名確實略感意外,她想不起在揚州還有什麼其他同學,除我之外。這正是洪劬頡和沈姑娘在揚州見麵的一幕,至於他們的目光接觸的一刹那各自的表情如何,欣喜疑惑尷尬隻有他們自己知道。當時我還不知道洪劬頡的到來,直到晚上,我在湖濱旅館洗了腳上了床的時候,我聽見外麵的校園小道上有人疾呼我的名字。當然我很快就判斷出是洪劬頡的聲音。我一點也沒有感到意外,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人,他的朋友中的任何人都享受過他帶來的驚喜。對於他製造的驚喜其實在沈姑娘身上並沒有發生作用。因為在我和洪劬頡的談話中我得知,他的從天而降,並沒有給沈姑娘帶來快樂,相反沈姑娘的態度十分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