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劬頡向我描述了他的尷尬。如果不是學習班上那個汪姓的專門服務小姐出現的話,沈姑娘不會跟洪劬頡離開那棟樓半步,她當時的情形是一步也不想動。那個汪姓小姐帶著一絲微笑看見他們兩個人走了出去。沈姑娘惦念著她的韻母,在走走停停的間隙,老是問:你有什麼事?問得洪劬頡都覺得自己愚蠢非常。最後他硬著頭皮把自己來此的目的說了一遍。僅僅是看看而已,是的,他確實是來看看。可是他的聲音又異常的小。沈姑娘什麼什麼得問了三遍才聽清楚。洪劬頡說,就是她的那個什麼什麼使他毅力的底線崩潰了。我跟他穿過校園樹與燈影交織的小道時,耳朵裏滿是洪劬頡充滿沮喪的聲音。他大歎沒有意思。其實到這個地步,也真的沒有什麼意思了。然後我們就在沒意思中走向學院路上的青雲商場。青雲賓館在青雲商場的二樓。據我的猜測,由於洪劬頡第一次到揚州來,對揚州不熟悉,他一下車後就招了一個的直奔揚州師範學院。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他選擇幾乎靠得很近的青雲賓館主要是節省不必要的路上時間,可以和沈姑娘將他們之間的情絲理得更加從容一些。可是誰知道,臨了還是一團糟糕的亂麻。
故事的戲劇性的開始是大約在晚上8點鍾左右。從我們進青雲賓館的一刻起,洪劬頡就一直抱著賓館裏的紅色電話機打,電話又總是占線。他的情形絕對是一個癡情漢的形象,額上臉上急出了汗珠。我本來考慮和他聊一會兒天,敘一會兒舊,然後就離開返回湖濱賓館的那個剛剛焐熱的被窩中去。可是,洪劬頡卻執意不讓我走,他說可能的話,我可以宿在那兒(這的確是一個雙人間有兩張床)。我明白他所言的可能是什麼意思。因此我倒十分希望沈姑娘在電話的那頭答應他過來。終於過了一會兒,沈姑娘來接電話了。在室內昏黃的燈光下的那個年輕人的臉孔我大概永遠不會忘記了,緊張而又恐慌不安。打完電話洪劬頡在那個低矮軟綿的床上反而一下子變得不知所措。在那一刻我相信愛情是一個既迷人又害人的東西。我們吸著煙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由於他的心不在焉,我也隻得強打精神。我現在想來那個時刻中,我們兩個人像一對在煙霧中打瞌睡的蛾子。
門終於敲響了,沈姑娘來了,她對我的在場沒有表示驚愕。對我們製造的煙霧卻皺起了她小巧的鼻子。洪劬頡和我很快地打開了窗戶,外麵的黑暗裹挾著潮濕很快就衝淡了室內的氣味。我們嗅了嗅鼻管。夜晚的空氣十分美好,揚州的明月懸在空中照亮窗前那一排烏油發亮的黑屋脊。起初是一陣沉默。不過很快,局麵得到了改變,而且越談越融洽,我們談的很多,校園生活在我們互相補充的言語中前所未有的逼真、動人。8點鍾左右的時刻,一個漂亮的女服務員拎著紅殼開水瓶進了房間。她看見我們的房間裏赫然坐著三個人,她感到十分意外。因為這一晚除了洪劬頡和一個由母親陪著來考級的拉小提琴的少女之外幾乎就別無他人。她盯著像是突然間冒了出來的我和沈姑娘,她的身材嫵媚眼光卻顯得銳利非常。我們回視著她,並且說,我們很快就離開的,隻是朋友聚一聚聊聊天敘敘舊。為了表示我是一個本地人,我盡量把揚州話說得很地道。我們11點鍾關門,她說。我們知道她確指的是樓下商場的門。我們笑著點點頭,她滿意地帶上了門,空蕩蕩的走廊上響起她嫵媚的高跟鞋聲。那天晚上我們非同尋常的興致最終導致了我和沈姑娘擠進了壁櫥。反正11點早就過了,人聊起天來是最不知道時間的。那個服務小姐果真來查房了,隻是時間推遲到了近兩個小時之後了。她仍然很有禮貌地敲了敲門。得到允許後,她旋開門進了來。洪劬頡穿著的短褲衩顯然是她司空見慣的事物,或許它的粉紅色使她覺得有點意外。她問道,你的朋友走了?洪劬頡說,對,走了。她又問到你是羅城人?是的。我有一個姑媽也住在羅城,今年夏天我還在她那兒頭兩個星期呢。洪劬頡笑笑。來揚州出差?嗯。隨後一陣可怕的停頓,空氣中的對話瞬間停止了,小姐終於勇敢地開口了,她說,你需,需要那個服務嗎?略顯慌張的話音中有那麼一絲羞怯和期待。我們幾乎屏住了呼吸,微微的細縫中能聽見洪劬頡和那個小姐進行可笑而又無可奈何的對話。
沈姑娘和我大概不會忘記在那個壁櫥裏一段黑暗的時光。我現在想起來鼻尖上似乎還沾著棉絮和樟腦丸還有幹燥木質交雜的複雜氣味。我可以聞見沈姑娘的呼吸在壁櫥的深處傳過來,盡管看不見她,但是我完全可以感覺到她的身體,她正倚在壁櫥的最南端。如果不是她用修長的指甲去擼動頭發爆發出令人驚訝的紫色閃電的話,我真難以相信一個少女倚在壁櫥裏的現實,那麼悠閑,又若有所思的模樣十分迷人。這真是不可思議,在她擼動頭發時,指甲和頭發的摩擦產生的那些藍紫色光照亮了她恬靜的麵孔。我一點也不願意相信這是出自我的個人幻覺。在那一刻,我忘記了我是在壁櫥裏,我仿佛置身於夜色彌漫的某一棵無名樹下,正在開始另一段愛情。另一種衝動,另一個少女。壁櫥外依稀是一陣關門聲後,洪劬頡的指關節很響地敲在了壁櫥門上,緊接著一團白光,照射進來。
我和沈姑娘相繼從壁櫥中跳出來,然後又各就各位坐在原先的地方。至少在腳從壁櫥裏伸出踏上地麵的那一瞬間,我感受到了一絲興奮。從沈姑娘當時的神情看,她和我一樣,我還看見些許的刺激感帶來的幾滴小小汗珠在她的鼻尖上閃光。可是這點點兒興奮並沒有支撐多久。我們談著談著,一下子忽然感到夜晚顯得十分綿長,沒有極限的樣子。當時我還想,那晚肯定要熬個通宵了,心理上也有所準備。很快,我感覺到我們的語氣和眼角裏有了一絲柔軟的東西,就像一根鬆弛下來的琴弦。睡意其實已經慢慢地上了我們的身。沈姑娘不停地用手去罩拍自己的口腔,在日光燈下,她的手顯得異常白皙。洪劬頡則不知什麼時候將身子斜靠在被上,我呢,已經上眼皮與下眼皮快要連在一起了。但是我還是從那一絲眼縫中看見洪劬頡對坐在椅子上的沈姑娘說,我們睡吧。言語真切,飽含深情,仿佛我並不存在的樣子。其實我正想彼刻倘若人間蒸發就地消失,對己絕不手軟。可那晚上,我還是不得不和洪劬頡睡在了一張床上,沈姑娘睡在對床。我們幾可聞見她的溫暖的體香。那晚的睡意正是摧枯拉朽啊,我們像是陷進了泥沼,不論是洪劬頡還是我與沈姑娘僅僅一臂之遙,但是我們還是夠不到她的纖纖小手。我們其實也夠不到自己。
那天早晨,我們從賓館出來就到了對街的一家小飯店吃了早餐,每人兩根油條,一碗薑湯。沈姑娘嚼了半天也就隻吃了一根,洪劬頡很自然地多勞了一根。油條或許使他們想起了過去的時光,在大學餐廳裏的長椅上,他們兩個人還共享過一根油條呢,當然這已經不能說明什麼了。我們抹幹淨油光光的嘴巴後又坐了一會兒,之後似乎是沈姑娘先從凳子上站起身我們才挪開凳子的。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看當時的情形,洪劬頡是希望在那張桌旁再待上一會兒的,可纜繩怎麼能挽留住開動馬力的船隻呢。在這個時候,我很自然地選擇先行離開。我那天選擇了相反的方向,從東門進了校園。然後經過教授樓,越過半塘從圖書館的右側上了籃球場,穿過籃球場就到了我們學習的地方,那一幢豪華的賓館樓。洪劬頡和沈姑娘向西邊去了,如果可能的話,洪劬頡會從西門進來。這個可能性顯得很微小。我估計的一點也不錯,洪劬頡和沈姑娘的愛情大概就在西門外的某個水果攤跟前很尷尬地結束了。課間十分鍾的時候,沈姑娘很漠然地對我說,他走了。聲音很輕,生怕別人聽見似的。洪劬頡的離去使我感到了生活中隱隱的那一絲無奈。一個月之後,學習班結束了,我和沈姑娘沿著大學圍牆散步,遠遠地看見了碧柳叢中紅橋的影子,才知道我們走在瘦西湖邊上。瘦西湖的美讓沈姑娘吃了一驚。她不停地要我給她拍照。她臉上的微笑從進門那一刻起,從呀的一聲驚呼起就再沒有攏起過。那一天我累壞了,可是我倒希望累壞了的是洪劬頡。可是洪劬頡卻不會再給她快樂,他帶給她的是愁悶與不快。再說,洪劬頡帶來的快樂沈姑娘已不需要了。她那一刻似乎隻需要,一大片水,一彎山,綠柳,花朵,還有亭榭樓閣,回廊曲橋。當然我很樂意那一天不停地按動那個沈姑娘從她蘇州家裏某個角落搜出的傻瓜相機。
夜晚的空氣中還有雨後的味道,那是一股淡淡的魚腥味。仿佛有千萬條魚在風雨中落回大地。我嗅了嗅鼻管,感覺自己的嗅覺還是那麼靈敏,心中便覺得安慰。樓下時不時傳來葡萄架下的用水聲,從嘩嘩水響中可以很容易判斷出一個少婦的手在不停地甩動,然後自來水的開關被擰緊。我坐著,我在想這篇東西是什麼時候到達我的手上的。《致命的小說》,作者洪劬頡,完稿時間是1997年9月7日。小說稿的封麵上寫得十分清楚。大概就這麼呆呆地想了大約一刻鍾,我終於想起來了。那是三年前的一天中午,好像是年根了,我去單位拿蘋果,然後在我的桌上便看見了一封信。確切地說是一篇小說。因為洪劬頡惜墨如金,並沒有給我一個字。我的腦海裏終於浮現出當時我站在辦公桌前抖動稿紙的樣子了,我以為他會在小說稿中附紙一張跟我說上幾句,事實上,半個字影子都沒有。我記得他跟我在那個難忘的中秋之夜是提過一篇小說,不過不是叫《致命的小說》,而是叫《闖入者》。很顯然,我可以毫不費力地判斷此篇非彼篇也。這篇小說,我當時是認真地看了,覺得這是篇很有意思的試驗小說。說實話,他可以是一個很好的詩人,不能算是一個很好的小說家。這是當時看完後的印象。可是時隔三四年之後的今天,我讀來卻覺得如嚼橄欖,味道非常。我很感謝自己兩個小時前的手忙腳亂,使它從我的一堆故紙中遺落在地,我感到一絲意外的驚喜。它就像幾年前橫在我的書案上一樣,靜謐中一股淡淡的墨香自久遠中撲麵而來。小說家K的故事透出了執著、瘋狂、寫作、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