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說的是,在這篇小說中有兩個場景令人難以忘懷,一個是K和他的女友接吻,一個是K的自殺。接吻一節是我看見的最為炫目的一幕。我願意在我的小說中騰出一些空間,讓給那兩個被欲望的火焰燃燒的人。“……費麗達盡管感到很疲憊,四肢乏力內心發慌仍表現得堅韌剛毅,樂於聽命地應邀而來。她首先翻過木板,然後匍匐在這塊粗糙的木板頂上敲K的門,然後K打開了門,站在小房門底下,預備好擁抱的姿勢。這可是他們兩個人花了五六年時間精心排演出來的,可謂爐火純青,百玩不厭。K今天要玩一個新的花樣,當費麗達如往常頭先下來時,K不用手去擁抱,而是用唇直接迎上去。費麗達很會意的一笑,然後用手環住了K的脖子,唇像蚌殼一樣合了上來,腳卻鉤在上麵的頂板上,像米開朗基羅的《創造亞當》般那樣雕塑的定格,然後是一陣潮濕相濡的聲音,K顯然對這種高難度的接吻動作很滿意,那是一種不期而然的創造,一種詩意,一種想象力。費麗達的腰肢像一根竹篾條輕柔優美地纏繞著K,K感到興味盎然,在自己的餘光中他看見女友白皙的頸項上突出的鎖骨,心裏一陣熱流於是不斷地向上湧著……”而K的自殺方式則顯得不可思議,我的臉上現在的狐疑還沒有消失,是的,一個人竟然選擇了這麼奇怪的方式解決自己。這個K和其他赴死的人一樣,都幾乎從 “To Be or not To Be ,There Is a Question”開始的。這沒有新意。其實死亡是沒有新意的也無法有新意。我倒以為死亡是一本舊賬。K的自殺是從咀嚼自己的頭發開始,“他開始沉思,並不自覺的將自己的頭發拔下——起初是——放進嘴裏咀嚼。他的下顎部的錯動和牙齒間咬合的聲音使他還明了自己——活著,活著真好——錯動的頜部具有陣顫般的快感,在他的身體內彌漫開來,像一股綿細的電流迅速流向血管,神經。頭發很快在他的牙齒下斷裂,他在這一刻腦海裏是費麗達的子宮美妙的收縮。慢慢地,他發現自己吞下頭發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到臨了,他以為那絲絲黑發猶如白汁源源不斷地流淌進了他的口腔,奔向了他的心髒。他咀嚼著,費麗達的白金軀體在自由地盡情地扭動,翻轉,那美的蠕動中釋放著熱量,K感到這股熱量裹向自己,自己先是慢慢的縮小了身子,然後縮小了自己的知覺,一直到最後在這個涅槃之火中化為灰燼。”
上文中帶引號的部分引自原文,沒有作任何改動。這是我以為兩個非同尋常的段落。好了,我不想再去敘述那一場情與愛帶來的死亡厄運。我隻不過撿出其中兩段給你看看而已。死了的已經死去,活著的還得生存。我願意和你說說下麵的事。下麵的事實是我零零星星地從朋友或者通過其他途徑獲得,基本屬實。據說,洪劬頡在一段時間內經常光顧八裏敦酒吧,在那裏拚命地喝酒、聊天、還有勁舞。那是一個很有名的酒吧,1998年我曾經在那逗留過,我在那裏認識了一些所謂的作家朋友,她們都是清一色的美女,畫著嚇人的眼影,目光迷離,肚臍與透明裝極具挑逗性。她們一會兒在搖曳的燈光裏晃動她們的頭發和肢體,在猛烈的節奏中,仿佛一群紅綠怪獸。所幸的是我僅僅在那兒逗留了兩三天,便離開了,那絕對是一個墮落的地獄。我想象著洪劬頡,我的朋友他是如何走進了那一片燈光燦爛中去的。洪劬頡的勁舞性感十足,這還是一個叫兔子的美女在十月郵寄給我的明信片中提到了他,她的意圖隻是告訴我她不再需要我。當時我心裏驀然一鬆,那又是一段遊戲的開篇。我眼前出現了那一條昏黃的沉睡在燈光中的大街,街上隻有兩個人的身影,他們向前走著,燈火和身後的清晰可聞的音樂在震顫,閃爍。
洪劬頡和那些美女們一樣也嚐試寫作,將那些自認酷斃的盛會帶進了文字。這是我後來知道的,當時紮希布達告訴我,我感到非常吃驚。紮希布達是我的朋友,因為是我的緣故他在1990年春天認識了洪劬頡,這個西藏人給過我和洪劬頡許多靈感。更確切地說是西藏引起了我們的幽思。他今年五月在去成都的火車上遇見了洪劬頡,兩人都深感意外。他們在火車上聊了很多,洪劬頡告訴了他他在寫作和他的筆名。而紮希布達也有幸讀過一個叫忘川的人的作品,紮希布達沒有想到這個忘川就是自己大學老友。紮希布達告訴我當時在火車上他給他提出了忠告。希望他不要寫濫了筆頭,這不是一件好事。洪劬頡的反應顯得很遲緩,他搬弄著手指告訴紮希布達自己完全是身不由己,生計所迫。原來洪劬頡的辭職要比我想象中的快得多,也堅決得多。紮希布達兩天後從成都坐火車來到了我居住的G城,而洪劬頡從成都轉車去了南京。紮希布達感到非常吃驚與無奈,他怎麼也不會想到那次火車上的邂逅是他與洪劬頡的最後一次碰麵。第二天,我和紮希布達一起去了G城圖書館,複印了所有署名忘川的文章,打算彙集成冊作為紀念。紮希布達在G城待了一個星期後就離開了,他必須前往北京與他的妻子相會合,然後一起奔赴美利堅做陪讀丈夫。朋友走了,周遭靜了,心髒似乎也變得寂靜了下來。出於一種責任,我認真地閱讀了那些文字。閱讀的最後,我放棄了彙集成冊的想法。文字實在粗糙不堪,其中的敘述幾乎是一個模式,勁舞、吸毒、性交、無所事事、紙醉金迷、情人、同性戀、痙攣、戀母或者弑父,等等。此後我的另一個想法變得堅決,那就是盡快地將《希臘哲學之生死觀論》貼上互聯網。我以為這是洪劬頡最好的文字。
洗卻塵埃,了由世界。
潔白身體,有新世界。
這是洪劬頡臨死時手裏捏著的紙條上的文字。似乎是一個偈語。洪劬頡在鹽城鄉下那塊黃瓜地自殺的消息傳進我的耳朵的時候,我正在醫院打點滴,天氣特熱,我竟然還患了感冒。人們誰也沒有想到洪劬頡回到了鄉下,更沒有想到黃瓜地上的那一口莫名其妙地多起來的缸中人正是洪家第三個孩子。他在缸中放滿了水,他慢慢地進去,冰涼的水包圍著他的肢體。水慢慢地淹沒了他。據推測,洪劬頡是在深夜裏完成自己的自殺的。他自己將圓口鍋蓋板蓋上。蓋板上還有很重的石頭,他使足了勁,沉重的蓋板終於給他帶來了完全的黑暗,水立即向蓋板迎了上去。第二天早晨人們發現了他,他坐在缸中,肢體已經膨脹,長長的頭發飄滿了水麵猶如一層密密的水藻。他全身一絲不掛,隻有手上一張紙條。人們找了半天沒有找到他的衣服。他真是赤條條地來,又赤條條地去。我趕到鹽城鄉下時,葬禮已經舉行過了,一個年輕俊俏的農婦告訴我,他們就用那口缸埋了他,那口缸權當作棺材,她還指了指那個在黃瓜地上微微隆起的部分。就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我發現那個年輕俊俏的農婦就是洪劬頡的二姐。黃昏的光線中,我看見一絲白亮的頭發從她的劉海中飄逸出來。她用鐵鍬在那個隆起的土包上拍了拍,一把新土騰起了一股塵煙。
最後我想說明的是,在我的這篇小說中有一部分是來自生活的真實記錄,有一部分是完全的虛構,真實的部分我就不多說什麼了,因為那沒有什麼威脅,無論是道德的,還是生活的秩序感,對號入座,完全自由,我的朋友們,我希望你能看到你,你們能看到你們。隻是虛構的部分請原諒我的虛構。記住,因為那一部分是小說,才使整個的部分更像一部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