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上司的工作是最自由最快樂的理想態。與其這麼說,還不如換個角度,更加坦誠地說:對於像我這樣身無所長、老老實實從不能稱為一流的大學畢業的人來說,沒有工作才是取得這種自由與快樂的唯一途徑。
當然,不是人人都有能耐享受這種“理想態”。我是個平頭老百姓,初到上海,人生地不熟,一無呼風喚雨的高官雙親,二無年收入過億的英俊貴公子愛人,三無爆棚運氣買彩票中獎。為了生存需要和人人必備的虛榮心,我必須為自己找一個工作,好讓自己臉不紅心不跳地走進一家情調小資的高檔餐館,點那種二十多塊錢玻璃果汁杯裝的加冰芹菜、胡蘿卜條——雖然這不免誇張,不過,在這個連路邊乞丐都快要拒收一角硬幣,幼兒園小孩唱著“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塊錢”的地方,最公平也是最不公平的,的確也就是基本堅持存款為綱現金為領,開辟具有中國特色的向“錢”大道……
按照“好心的暫時定居點提供人”雲珈大小姐的說法,在本質上,我是自覺自願拋棄自由,費勁心機給自己找一個雇主附贈多個上司。我固然同意她說的,卻也不免投奔“自作孽”大軍。
投了快一麻袋簡曆,走了朋友的同學的同事的朋友的那種遠關係,終於有了一家規模不大的手機遊戲公司回應,於是,我趕忙穿戴齊整準備去宣誓效忠,雲珈揶揄管揶揄,還是大方地打開私家衣櫃,出借了倫敦定製的皮包。
讓我去麵試的那個地方,叫是叫“公司”,說穿了也就是個小工作室,中間是會客區域。旁邊三個小間,一個技術開發,一個市場策劃,一個總經理室。麵試我的女人就是大老板,姓嚴,自稱是新上海人,又自稱比我大三歲。顴骨很高,麵相上來看,應該很精明。問了個大概情況,她點點頭表示挺滿意。
忽然,她指指我簡曆上的住址,嘴角一勾,深表興趣:“哦,李小姐,你住在國際麗都花園啊,我有個朋友從前也住那兒,很不錯的小高層啊!我很奇怪,既然你可以付得起那裏的物業費,怎麼還需要來我們這種小地方工作?”
“嗯,其實,那是我朋友的房子,我現在是借住在那裏。”
“哦,這樣啊。”嚴老板若有所思,站起身,指了指窗邊,“這是你的辦公桌,不過要搬個地方,搬到市場策劃部去。反正那個人現在也辭職了,你是試用期,兩個月簽了合同以後,我再讓人把名牌改掉。”
她手指的方向,簡直是辦公用品的墳場——兩三個空文件夾抽屜外、七八支無蓋水筆電腦屏幕前。剩餘平麵空間,分別被圈圈畫畫過的A4紙、以及眾多無家可歸的回形針分別割據占山為王。也不知道是誰,有這麼大的能耐把桌子弄成這樣,也不知道為什麼,沒人打掃一下這張辦公室裏的桌子。
“電腦都幫你配好的。我們工作比較自由,上班可以開QQ或者MSN,遊戲麼,你現在自己就是遊戲策劃,估計上了一個月班以後,給你時間玩,也對遊戲也就沒什麼大興趣了,你說是伐?”
“嗯嗯,是的是的。”我點頭答應。
嚴老板似乎覺得自己的確是幽默了一把,僵硬的臉上終於扯了個笑出來,眼角邊厚厚的粉霎時變得不太均勻。然而,她迅速收了笑,又開始一本正經地說話:“不過,我們要求很嚴格的,不是給人隨便混日子的。所以,你自己要做好心理準備。否則到時候,大家都弄得很難看,你說是伐?”
“嗯嗯,嚴老板說得有道理。我一定記住。”事關生計,我還是點頭,臉部肌肉僵硬。
“嚴老板?這個稱呼太老了”她一板臉,卻迅速換上也許叫做“親切”的神情拍拍我的肩,“我們采取的是美式的公司管理製度,你曉得伐,上下級沒有分得那麼清楚的。你就叫我嚴姐或者Anna都可以。不過,我們公司的遊戲夠不夠吸引人,都是看策劃的想法好不好,你要自覺啊!”
她拍得挺重,讓我覺得自己似乎責任重大。
突然,女老板的手機響了。她看了看手機,又看了看我,毫不猶豫地轉過身去,打開門,走到陽台上才接起聽筒。
是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情吧。我把目光收回來,盯著那張亂七八糟的桌子出神。我原來的那張辦公桌,其實也不那麼整齊。
我本來是一個小出版社的小編輯,雖然編輯部裏麵窮酸文人相輕,日子倒也過得清閑。說起來可笑,等到我拎著一個大包,拖著個行李箱擠出上海火車站的時候,我的腦子才正常運作起來,終於遲遲對自己發問:究竟為什麼會來到上海。
確切地說,上海是我是落荒而逃的目的地。原來的那個城市裏有太大的陰影,每走一步路,都呼吸沉重。大學畢業後曾經熱切追逐到陌生城市的所謂幸福,在那座悠閑得發慌的城裏漸漸地化作燒飯的油煙味,網遊中產生的愛情在現實裏慘淡收場。我意識到自己應當尋找一個新的城市和一份新的工作,卻遲遲下不了決心。
“十年怕錦繩”並沒有多誇張,從前的城市和那個人都不是咬人的蛇,但我還是害怕,選擇去一個陌生城市,是否最終又會變成證明年少氣盛的一個倉猝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