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光真好,無風無雨。
二喜攤上個好日子。都說,這不容易。這是命。不是人人都能攤上好日子的。成親這天無風無雨,一生的日子便順和。二喜和那小閨女會成為恩愛夫妻的。
但願順和。都說,順和了好。
嘖嘖,你看這月光,滿世界潑了銀似的。
二喜坐得遠遠的,屁股下是一塊有棱有角的石頭。他故意坐到棱角上。他覺得這樣舒服。肋窩裏插一把刀更舒服。他看看天上,月光沒什麼好。賊亮。照得人身上起雞皮疙瘩。樹葉下也藏不住陰影,它把世上的一切陰影和汙穢都融化了。月光是個騙人的東西。
那一輪明月正穿過一層薄雲,浪蕩地向人世間打著媚眼,一副多情的樣子。二喜惡狠狠地瞪了它一眼,真想一蹦躥上天,把它揪下來,扔到門外的糞坑裏去。可他坐著沒動,他知道他蹦不那麼高,他隻能任它調情。
他沒法奈何月亮,就像沒法奈何命運一樣。
他甚至沒法奈何月光。月光倒是很近,就在眼前晃動,撩得他心煩。他猛伸手抓了一把,什麼也沒抓住。月光依然在眼前晃,咯咯地笑。二喜很惱火,一連又空抓了幾把,指關節嘎嘣響。他抓到了一隻蚊子,很肥胖的一隻母蚊子。他能感覺出來,他有點興奮了。不動聲色,大拇指往手心裏一撚,蚊子碎了。他聽到了母蚊子的呻吟聲。手掌心黏糊糊的,他知道那是血漿。
他抬手嗅了嗅,有一股微微的血腥味。他忽然體驗到一種毀滅的快意。現在,他終於明白了。
隻有血才能刺激他,才能讓他興奮起來。
看喜鬧房的人漸漸散去了。
看喜的人本沒有多少歡喜。大家都有點尷尬,但人們知道怎麼對付尷尬。男人們忙了一天,傍晚就借故離去了。要去送還賃來的席具、桌凳,多放一晚,要多收一晚的錢呢。雜貨店的那個老頭兒認錢不認人,他們這樣對二喜娘說。然後收拾收拾,用籃子裝著碗筷杯盤,或者扛起桌凳,走了。慌慌張張地走了。
二喜裝作沒看見,隻低了頭掃地,心裏悶悶的。掃帚把地皮刮去一層。刮掉一層,上頭還是鋪滿了月光。再刮一層,仍是月光鋪地,沒見月光怎麼鋪上去的,好像原本就埋在地下。一層土,一層月光。地是由土層和月光黏合起來的,像三合板。
月光和他摽上了。他無法逃避月光的監視。
院子裏那棵棗樹底下,還剩些婦女和小孩。小孩子們倒是真心實意地歡喜,跑來跑去,歡喜得莫名其妙。
婦女們則是在假造歡喜。二喜看得出來。
男人們都走了,她們不能走這麼早,不然就太難堪了。本是一件鐵定難堪的事情,想讓它不難堪是徒勞的。二喜承認,她們都很善良,起碼這會兒都很善良。她們都想安慰娘,讓她好受一點。都希望把二喜的婚事弄得熱鬧一點,可她們又實在缺少熱鬧的心緒。於是就尋些話題,尋些和今天的婚事無關的話題。小心翼翼地不要觸碰到這事情的本身,她們都很聰明,聰明得像小姑娘。也都很笨,笨得像老娘兒們。
可她們都不甚老,三四十歲的樣子。有幾個隻二十來歲,結婚才幾年,幾個月。隻劉婆子除外,六十多歲。這群娘兒們裏,卻數她最聰明。半人半仙,會跳大神,會說媒。二喜的婚事就是她的大媒。是名副其實的大媒,一次就說成七對,破了紀錄。轉親有三對、四對。劉婆子花了半年時間,說成這七對。二喜小夫妻是其中一對。二喜嫁出去一個妹妹,娶來一個小閨女。大家都不虧本。同一天成親。每一家又娶又嫁。在七個村莊同時進行。這可是個大工程。她很得意。這一項工程就賺兩千塊。她在媒人行裏出了大風頭。這會兒,她老想炫耀一下,把其間的過程說給大家聽。也就是過五關斬六將的意思。但女人們不給她機會,老給她使眼色。她便覺得不平,憤憤然的樣子。二喜娘陪著,不斷遞煙給她。
女人們還在扯著別的話題。
張家在老山的兒子來了信。
李二嫂的兔毛賣了個好價錢。
王家媳婦第三胎終於是個胖小子。
孫瞎子給人算命,一月掙了三百塊。
如此等等。
說完一件,大家沉默一陣。然後又有人說另一件,一件一件地說,很有次序。女人們說話,並沒有這般規矩過。平日裏湊到一起,總是嘁嘁喳喳,爭先恐後,最後幾乎都不知對方在說什麼。因為人家說的時候,她也在說。今天卻不同,大家都有點心不在焉。說著或聽著別的事,心裏其實正想著洞房裏的情景。
洞房裏仍有幾個小夥子在鬧。鄉俗。不鬧不喜,不鬧不吉利。頭一夜怎麼鬧都不過分。
可是有啥鬧頭呢?那小閨女什麼都還不懂。據說才十五歲,沒長成形呢。胸脯平平的,隔著衣服,隻能看到微微凸起的兩點,像藏著兩顆棗。兩隻眼倒是水靈,卻老是閃著驚惶。那閨女還太小,二喜比她大十五歲,整三十了……這一夜怎麼過呢?唉唉,罪孽。這小閨女還正上著學。懂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