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先或後,她們幾乎都想起當初自己的新婚之夜。天哪,神秘得令人發怵,痛苦得叫人戰栗。那一瞬,男人們都是野獸。任你怎麼掙紮、哭泣、哀求,也逃不脫的。像被人割了一刀。然後,一個世界消失了。那是男人的權利,他們有權毀滅一個姑娘,把她變成小娘兒們。
誰能阻止呢?誰也不能。
那小閨女太小。二喜的妹妹也太小,也才十六歲。今夜,那邊不知鬧成什麼樣子呢。這麼想著,便有不少目光偷偷在二喜娘臉上閃。
二喜娘臉上有淚。不住地偷偷擦,不住地朝眾人笑。笑得極勉強,極累。但她得應酬,她知道姐妹們都是好心。
左鄰右舍的新聞,該說的似乎都說過了。沉默過一陣子,又有人說起孫瞎子,給人算命,一月掙了三百塊。劉婆子便很憤怒,狠狠吸了一口煙,說:“這話你都說了三遍啦!”那女人於是啞了,訕訕的。說過三遍了嗎?她確實不曾記得。
劉婆子惡毒地笑了笑:“我看,都別繞圈子啦!你們肚裏有幾根蛔蟲我都知道。不是都覺得這閨女太小嗎?不小!小大一回事,身上啥都不缺。舊時,十歲八歲過媒也不稀罕。十五還小嗎?能生孩子了……嘿嘿,不瞞幾位大妹妹,也不怕大家笑話,我是十三過媒。其實十一歲在娘家就叫人破了身,怕是怕……嘻嘻……”
一群娘兒們羞得扭臉。劉婆子還想接著論證,大家紛紛和二喜娘打個招呼,散去了。
劉婆子今天有點醉了。人生難得幾回醉。說媒幾十年,今天是她最輝煌的日子。
一陣喧鬧衝出洞房。一個五大三粗的小夥子,平端著那小閨女出來了,說是要給她把把尿,以免夜間尿了床。小夥子嘴裏吹著口哨:“噝——”
圍著的幾個人一陣哄笑。
小閨女羞窘至極,貓一樣在他懷裏扭動。上衣已經被撕開。月光拋去一團白霧。小夥子一鬆手,那小閨女摔在地上,哭了。用手背擦著眼淚。
哭得揪心。哭得無依無助。
二喜遠遠地瞅著,不吭也不動。他對自己說,別發火。他喉嚨有點發幹,喉結滾了滾。
最後幾個鬧房的也都走了。
院子裏一時冷清起來。
劉婆子說要回家,卻蹭著不動身,坐在棗樹底下吸煙。她說她十歲就會吸煙,一輩子吸煙花的錢沒數,說媒賺幾個錢不夠買煙吸的。二喜娘有點明白了,還欠她六十塊錢,說好辦完喜事給她的。她在等錢,咋就忘了呢。
二喜聽見了,今夜他的耳朵特靈,蚊子打哈欠也聽得到。一個晚上,他都聽到妹妹在哭。七個村莊的小閨女都在哭。他聽得很真切。
娘走過來,膽怯地問:“二喜,還欠她六十塊錢……吧?”
“給她。這就給她!”
二喜從懷裏掏出六十塊錢。他早就數好了,遞給娘。娘要轉身,他喊住,從另一個口袋裏又掏出一把錢,都給了娘:“都拿著吧。”這是白天收的禮錢。
娘遲疑著接過去,“你放著……不好嗎?”
“我放著沒用了。”
娘愣了一下,蹣跚著去了。
二喜衝娘的背影又喊了一聲:“娘!……”沒喊出聲來,哽住了。他看看月亮,月亮正在看他,疑疑惑惑的樣子。
劉婆子終於要走了,娘正往外送。二喜攔住娘:“你回家吧,我送送她。”娘站住了。二喜讓劉婆子等一會兒,說要回去拿點東西。
二喜走到洞房裏來了。小閨女縮在牆角,驚恐地瞪著他。二喜看了她一會兒,慢慢走過去。小閨女往後退,已經無處退了。二喜摸摸她的頭,拍拍她的肩:“小妹妹,別怕。天明就讓你回家。”然後出了洞房,又走進廚屋,旋即往門外走去。懷裏不知藏了什麼東西。
劉婆子已經等急了,她離家還有七裏路呢。二喜說:“走吧!”兩人就上路了。
月光照著兩個模糊的身影,一搖一擺。出了村口,劉婆子忽然凶起來:“二喜,可不能娶了媳婦忘了媒人喲。我最恨那些沒良心的!”
二喜笑笑:“哪能呢。”
走了一陣,劉婆子看看天,說:“今夜月光真好。”打了個哈欠。
二喜說:“就是。”也打了個哈欠。
冷不丁,荒野裏傳來一陣嗩呐聲,淒厲而憂傷。天到這晚時,不會有送葬的人家了。二喜知道,這是前村的瞎眼狗子在吹嗩呐。他們是朋友,常在一起喝酒。瞎眼狗子很有錢,嗩呐也吹得好,常有人請他。但每天半夜裏,他準時摸到荒野裏去,一個人吹呀吹的,吹得人光想哭。
劉婆子打個寒戰,摸了摸口袋裏的錢。
二喜精神一振,用手按了按腰。
劉婆子咕嚕了一句:“這個天殺的!”
二喜在心裏說,狗子,吹的正是時候。
沿一條草莽小徑,兩人一直走到曠野裏去了。
今夜月光真好。無風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