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集合齊了,都彙在河灘那棵大柳樹底下,影影綽綽。清一色的精壯後生,極神秘興奮的樣子,雪花似的晃動。不時有人淩空一躍,顯出些矯健和急迫。
金疙瘩咋還不來。還在和麻叔商量嗎?
雪從傍晚就下,地上已經鋪了厚厚的一層,踩在腳下軟綿綿的。空氣涼水樣沐著皮膚,心裏卻熱得冒火。老想撲到雪野上打滾、奔跑、撒歡兒。這是一群沒上過籠套的小馬駒。
誰捏亮了電筒,一道光柱驀地飛出去。乖乖,這雪!玉蝴蝶一樣漫天舞動,古黃河灘銀裝素裹。真他媽的好看呢!嘖,這景致!
“喂,誰會作詩不?”有人喊一聲,心血來潮似的。
“啥——作詩?家夥!”
“真會操!作詩?”一片戲謔。
這話問得荒唐。就像問誰會造原子彈不。誰也不會。作詩?都嘿嘿地笑。把手攏進袖口,怕冷似的,分明都有些慚愧。喉嚨卻癢起來,想吼喊點什麼。
也真是。眼前這飄飛的大雪,浩浩瀚瀚的夜,靜謐無邊的古黃河,確孕著詩情畫意。他們本不留意,被人一提醒,隱約都感覺到了,卻說不出。尋常聽人說,難受百種,有一種是說不出的難受,敢就是這味?操!
作詩的都是因為難受嗎?
一時都失了魂魄。沉默著,瘟頭瘟腦的。雪下得悶人,越發大了,簌簌響。一團團一塊塊不斷落到臉上,眉毛上。都在黑暗中眨巴眼,鬼火似的。
猝然一聲吼,向著曠野:
“啊!……啊……啊……好大雪!……”
是海子。就他有點文化,愛聽戲,猛地記起林衝這麼喊過。花槍挑著酒葫蘆,極威猛的樣子。
大家一愣。接著,就都喊起來:
“啊……啊……啊!……”
“好……大……雪!……”
“啊……啊……啊!……”
聲嘶力竭,雜亂如獸吼,在曠野裏蕩來蕩去。遠遠近近都在吼喊。
大家正喊得昏天黑地,麻叔和金疙瘩飛也似的趕來。他們在村裏就聽到了,不知出了什麼事。
麻叔氣得跺腳:“鬼嚎!都閉上臭嘴!”
後生們如夢方醒,呆呆的。隨即又嘻嘻笑了。真是,咋就號起來了呢?
金疙瘩說:“麻叔,你說說吧。”
麻叔是村長,沒誰喊他村長,都叫麻叔。一臉黑麻子,熱心腸,沒架子。今天這事,就是他總導演。
麻叔往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我說,這事不能聲張,一路上甭大呼小叫的。進了村,甭亂晃手電。甭毀壞人家東西。甭打那後生。撞開門,把玉子拉出來就回!甭遲疑!甭……”
搶女人,麻叔是有經驗的。麻嬸年輕時也跑過。他跟蹤幾個月,摸準地方。回來約了幾個人,黑夜闖進去,一條麻繩捆回來。第二天把門一鎖,背上筐子拿上鐮刀上地去。滿地滿墳場尋刺蒺藜棵。割了往家背,一筐筐倒在一口大條囤裏,也不吭聲。天黑以後開了門,把囤拉進屋。麻嬸手腳仍捆著。麻叔給她解開,又脫光衣服。麻嬸以為他要幹那事,閉著眼不說話。她手腳都麻木了。麻叔笑嘻嘻親了她一口,抱起一個赤條條身子扔進囤裏。麻嬸一驚,立刻就叫喚起來。麻叔好脾氣,笑道:“甭動!越動刺越紮你的腚”然後抓住囤沿就晃,晃搖籃似的。麻嬸大腿屁股上全釘滿了刺蒺藜,好似萬千鋼針,又如火燎一樣。果然不敢動。縮成一團刺蝟,貓一樣尖叫,討饒。麻叔彎腰看著麻嬸白光光的身子,隻是笑。騰出一隻手,摸出煙袋,抽著。又晃。麻嬸大汗淋漓,號得都變了腔。足有一個時辰,眼見得麻嬸癱在裏頭了,麻叔這才探頭問:“還跑不?”麻嬸呻吟著睜開眼:“親爹,放了我吧。再也……不跑了。”麻叔這才掖好煙袋,彎腰把麻嬸抱出來。一身都是毛刺,又疼又癢。麻叔果然有耐性,端著豆油燈,拿繡花針為她撥刺。一連撥了半個月,還沒撥淨。每天端吃端喝,淨揀軟乎話說,自此麻嬸再沒跑過。到後來生下三男二女。一對夫妻,至今恩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