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鐵筆(1 / 3)

鐵筆姓呂。大院裏都喊他老呂,鐵筆,或者呂老夫子。他的名字,大家反而口生了,有外人來辦公室,同室向人介紹:“這位是呂……呂……呂——”終於改口說:“這位是老呂。哈哈。”老呂也不計較,謙卑地欠欠身:“二口呂。”

老呂瘦長條。眼窩很深。鼻子架一副花鏡。因常伏案工作,腰有點彎,走路老瞅著地麵。他本是舊職人員,解放前在國民黨縣黨部刻鋼板,刻得一手好仿宋體,和鉛印沒啥區別,有時也刻幾枚印章,鐵筆的雅號即由此而來。因他沒什麼劣跡,家又清貧,為人膽小迂腐,解放後一直由縣政府留用,算廢物利用。革命委員會成立,他仍被錄用,算體現政策。

老呂分在辦事組。

那會兒時興“組”。組沒大小。

辦事組就是革委會辦事組。

其實,辦事組還是很有實權的,不少人爭著去,那兒實惠。比如,辦事組的人到食堂吃飯,同樣是兩角錢的菜,就格外豐厚。主要的是,辦事組還下設秘書組、機要組、保衛組,等等,直接和領導打交道,顯赫得很。哪會兒領導高興了,說:“提!”這人就提起來了。

老呂在辦事組下屬的秘書組。卻既不顯赫,也沒有提。是標準打雜的。

他也算秘書,但不為領導寫講話稿。不會為領導寫講話稿,就算不得好秘書。他不會寫,一寫就有八股氣,夾文夾白,不得要領。有一年國慶節,領導要在萬人大會上講話。可巧四個文字秘書一個出差,一個結婚,一個生孩子,一個生病。老呂受命於非常之際,隻得上馬。他連趕兩個通宵,眉毛下係兩個“紅燈籠”,交了稿。看樣子還挺自信。領導一看,開篇就是:“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一段《報任安書》,接下去洋洋灑灑,引經據典,最後轉到《阿房宮賦》裏去了:“……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秦複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大談了一通興亡之道。

那位領導人看不懂。幸虧看不懂。卻從此不許他寫講話稿。

但常讓他抄講話稿。老呂寫字一絲不苟,清清爽爽。一般人寫字,會越寫越草。老呂不會。三五萬字的講話稿,從頭到尾一個樣。看著賞心悅目,很好念。抄稿是頗辛苦的,人家寫兩天,他要抄兩天再搭兩夜,但他從無怨言。

不抄稿時,老呂就刻鋼板。辦事組本來有兩台打字機,但文件多,忙不過來。兩個打字員一個是姑娘,一個是小夥子,兩人說說笑笑,眉來眼去,效率不高。那些通知、附件、調查報告之類,就由老呂手刻。不久姑娘和小夥子進入熱戀狀態。晚上要加班打字,他們卻忙著約會、看電影。姑娘扭扭腰,給老呂一個媚眼:“老呂,請你幫忙刻一下。”或者,小夥子拍拍他的肩:“老夥計,幫幫忙!”老呂便扶扶眼鏡,說:“行的。”他愛說:“行的。”不說:“行、中、管、可以。”

夜晚機關無人了,老呂一個人伏案刻鋼板,一刻就是大半宿。刻好了,再印出來。晾幹,收好。正好天亮。

老呂人好,誰都能支使他。走到大街上,有熟人排隊買東西(那幾年,人也真好排隊,滿街都是)。隊很長。排累了,看見老呂走過,喊一聲:“老呂!幫我排一會兒隊。”

老呂也不推辭,扶扶眼鏡,說:“行的。”走過來替下那人。那人就蹲在一旁,抽煙,閑談,或者去辦別的事,個把鍾頭過去,估摸到了,又轉回來。老呂正急呢,忙招招手:“快來!到啦。”那人又替下他來,說:“你走吧。”老呂就晃晃蕩蕩走了。經過一條巷子,忽然被街坊一個娘兒們伸手捉住。那娘兒們提一籃青菜,一時尿急,要上廁所。可巧抓住老呂:“呂大哥!你幫我提提菜籃子,我去去就來。”老呂也不生氣,依然扶扶眼鏡,說:“行的。”接過菜籃子,挽在臂彎裏立等,動也不動。不一時,那娘兒們出來了,一邊係褲帶,一邊笑笑說:“呂大哥,你去哪兒?”“不去哪兒。”交過菜籃子,晃晃蕩蕩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