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也是文化,對這種觀點我很讚同。我們中國人在吃上向來講究,這種觀點無疑更能提高我們的文化地位,增加我們的自豪感。聯係到我自己,可就敗興了。我的朋友“自吃成材”成了美食家,烹飪能手,如汪曾祺,如陸文夫。我非常高興,可我自己怎麼總跳不出爆肚豆汁鹵煮火燒的水平。在吃的領域,平生就出過一回風頭,那是在歐洲。有天到某國的鄉間去參觀希特勒留下的集中營,恰好附近有個“中華料理”,中午我們就去那裏吃飯。老板是歐洲人,為了證明貨真價實,除了室內盡量掛些中國字畫外,還特地養了條地道的北京叭兒狗,那狗每過兩三分鍾就叫喚一次,確是北京口音。陪同的朋友告訴老板我是中國人,他非常興奮,說要做幾個拿手菜請我品嚐,不一會就端來了菠蘿燉牛舌、咖喱烤肉等好幾種菜。吃完後有個朋友問我:“那一樣最像中國的?”我說:“隻有這狗的叫聲。”沒想這話叫老板聽到了,有點不快地問我:“如果我做的不對,請你說這舌頭該怎樣做?”我告訴他做舌頭不能放菠蘿,洗淨下鍋先不放鹽,隻用花椒、大料、茴香、蔥、薑、蒜白煮,然後……說到這他求我停一停,回櫃取來紙筆,要翻譯重頭再說一遍,他一一記下,一邊記一邊衝我道謝,最後說什麼也不肯收我們飯錢,並說作為講課費還太少了點。我問他在哪裏學來這樣的中國烹飪手藝?他說他在越南住過兩年,向那裏的廚師請教過。我才知道和汪曾祺一樣,他也是自學成材。從此我在該地名聲大振,不斷有女士向我請教中國的烹飪秘訣,諸如包餃子拌豆腐,都曾無私的給予傳授。不過好景不長,期滿回國,又恢複炊事上的無作為狀態,遂再無問津者。但我對吃還是關心的,閑時還對食事作些思索。
我想,若把飲食納入文化範疇,它可能是最容易從事又最難取得成就的一個項目。說容易,容易到幾乎不用學,小孩兒掌握的頭一門生活技能就是吃奶。形容一個人無能,最常用的話是“你就會吃!”說難,簡直難於上青天,從參與活動總人數和領袖人物的數目比例看,這個領域成功機遇最小。你看麼,全國從事表演行業的不過幾萬人,名演員卻夠三位數;耍筆杆的也不過萬把人,全國作協的會員已超過三千;研究原子能的人盡管更少,我們也還知道錢學森、錢三強一長列名單。全國十一億張嘴天天吃飯,著名的美食家,烹飪家能數出幾個來?
毛病出在哪兒呢?這可以從體育方麵得到點啟示。健康人都會走路和蹦跳,會走路和蹦跳並不就是競走健將舞蹈明星。走路與蹦跳是動物本能,個個能做;競走和舞蹈是人類創造,不學不行。競走和舞蹈是人類對走路、蹦跳作了觀察、體驗、認識、思考、改造、提高等等功夫之後,依據科學原理,按照明確目標創造出來的技藝,它是人類文明發展到一定階段才能出現的東西,當然屬於文化範疇。吃飯的人雖多,但大多仍停留在本能狀態,不進入思維創作境界,就很難吃出名堂來。這種情況也是飲食的雙重功能造成的。飲食不像繪畫,人人都知道畫隻是給人看的,看畫是為了解悶,不是為了看畫上的包子饅頭來解饞解飽。飲食則不然,它有兩套作用,既能解饑活命又供藝術欣賞。不過人總要先吃飽肚子,然後才有閑心去考究食品的色、香、味、形。這兩項功能有先後主次之分,不能平等並列。舊中國幾千年來,多數人都還揎不圓肚子,能有幾個人去研究飲食藝術?雖說這樣,但是中國地方大,人口多,曆史長,文化傳統悠久深厚。從絕對的質與量來說,我們仍是“飲食大國”。中國烹飪聞名世界,遍布五大洲各個角落的“中華料理”,也算中國人對世界文化作的一份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