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在香港過春節,我去北角聽了一次京戲,上海京劇團演出。
我從小愛聽戲,十幾歲進文藝團體,也是由於夢想當紅角作明星。無奈祖師爺不賣賬。生來五音不全,而且那條嗓子高不成低不就。“抖來米法叟拉替”隻能唱打頭三個音。一到“法”就上不去了,這叫“沒法兒”!劇團隻得派我去點汽燈,發道具。走投無路,這才改行耍華扡兒,有些不甘心就此認輸。凡有機會上台,總是當仁不讓。五十年代初,北京文藝界過年時要開聯歡會,一幫有癮的朋友就湊在一塊唱京戲。立了個規矩,專業演員隻準坐在下邊看,票友才許上台。場麵和化妝卻要專業演員來幫忙。北京有位畫家叫李濱聲,據他自己說,是薑妙香的徒弟。他來教我唱《宇宙鋒》的秦二世。他告訴我:“你隻要按我教的唱,準保台下的內行們都得叫好。”他教得挺滿意,我學得也挺認真。是一位有名的小花臉來給我勾的臉兒,還告訴我:“這是茹富蕙的臉譜,就憑這個,上台就有碰頭好!”臨上台前,裘盛戎忽然來了,他說:“我給你們打大鑼,敢情好吧!”
前邊趙高和旦角的戲演到碴口上,我在上場門喊了句“衛士、掌燈!”台下果然就是一陣鼓掌。上場去一亮相,唱出兩句散板:“昨夜晚觀花燈與民同樂,見相府修得像龍樓鳳閣”,不知為什麼,底下嘩的一聲就笑了。我往下一看,隻見老舍先生端坐頭一排正中間,衝我直咧嘴。我想:“不管他,接著唱!”於是唱道:“衛士掌燈相府進,”然後向旦角一瞧,轉身向觀眾打背弓:“哈哈!”一笑,再唱“燈光之下一美人!”李濱聲原是這樣教我的:但我想這麼漂亮的美人,二世看了哪能隻“哈哈”兩聲呢?於是臨場發揮,做了個自認為頗有表現力的動作。這一來不要緊,秦二世“哈哈”完了,觀眾們可就哈哈個沒完沒了。裘盛戎偏還配合我的動作打了兩聲鑼!全場就像炸了鍋一樣喊好。全場靜下來之後,就聽老舍不緊不慢的讚了句:“哎喲,可惜了的行頭喲!”
自那以後,我就謝絕舞台,不做業餘演員而當專業觀眾了。五十年代初我一星期總要看五六場戲,不僅看遍了“喜連富盛世元韻”,看了“德和金玉永”,而且還趕上了尚和玉老先生、蕭長華老先生。昆曲則有戲必看,看時也評頭論足,才發現當觀眾遠比當演員舒服。
文化大革命之後我就很少進劇場了,既忙且懶。看了一兩場後,覺得如今的戲很難過癮,與其進劇場耽誤工夫,不如聽老演員的唱片。
這次去北角看戲,是受了蕭銅文章的煽動。蕭銅我以前並不認識,但聽人講過。一看他文章的北京腔內行話,更加信服,他說上海京劇團演得好,我想可能不錯,就去了。路上還有點半信半疑。到那兒一看,果然不錯。這才承認自己對目前京劇演出的成見太主觀了點,就想:凡事總要多看看、多聽聽,反複核實再作判斷,再說三道四。憑自己腦袋一熱,就下結論,危言聳聽,嘩眾取寵,自以為高明,實在是不值一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