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戲(五)(1 / 1)

看過上海京劇團演出不久,香港票界朋友宴請京劇團,我也被朋友邀去了。除去在這裏見到香港票界幾位著名的熱心京劇藝術、並頗有成就的大家金如新、包幼蝶、李和聲、陳廷驊諸先生外,還見到了巴黎票界的朋友。我發現票友先生們,大部分是上海人。我原有個印象,以為海外票界以上海人、天津人為主,如今不得不承認,我們天津人(我出生在天津),看戲的多唱戲的少。在北角看戲那天,聽到劇場大廳裏有幾個角落傳來我熟悉而親切的天津話時,我激動不已,裝作看海報站在近處偷聽了好久。談話的內容,無關緊要,隻是那鄉音、口氣、神情,以至穿裝卻使我回到了半個世紀前的童年,我太太問我:“你呆呆的看什麼?”我說我對這話音,場景那麼熟悉。盡管我不認識其中的任何一位,可我馬上可以猜出或編出他們的經曆故事來,因為他們那麼像我的舅舅、鄰居、親戚和父輩的朋友們。假如我要寫小說,選這些人作模特就有把握的多。而對地道香港人,既便認識了一段時間,我也很難把握住他的心理、性格特征,因為我不了解他們生活的環境。我們常說寫小說要“熟悉生活”,就是指這種“熟悉”,我的童年是在天津的英法租界度過的,1945年以後出生的天津人,則不知租界為何物,他們如果在香港聽到那幾位同鄉談天,就未必產生我那樣的親切聯想。就像我和現在天津人相處並不引起我對童年的回憶一樣。

我對海外票界天津人占很大比重的錯覺,是趙伯溪先生引起的。

伯溪先生在舊金山經營商業,很有成就。太太是位程派票友。伯溪先生夫婦都成了舊金山票界的重要人物。他所收藏的京劇錄相、錄音,不是最完全的,也是極豐富的。他在這方麵的成就大概不亞於他的經濟上的成就。趙先生之到美國定居,也和京劇有點關係。三十年代末期,他還上學,就成了戲迷。這年夏天他從學校夾著書包出來,溜到“中國大戲院”去聽戲。當時是馬連良唱《群英會》,那是馬連良的“扶風社”全盛時期,小生葉盛蘭、小花臉馬富祿,花臉則是袁世海。馬先生講究四框嚴謹,不僅行頭、旗包、守舊、桌圍處處講究,連龍套、武行也一律要求頭剃的光亮,大領潔白,可這天有點異樣,台上四個龍套唱著唱著剩下兩個了。馬先生在台上也有點神色慌張。再看前台,不少觀眾在抽煙。伯溪先生奇怪,拉進茶房來問:“夥計,怎麼啦,怎麼馬連良的龍套越唱越少啦?”茶房說:“少爺,出門看看去吧,外邊發大水了!”伯溪先生想去看看,卻又舍不得扔下馬連良的借風不聽。等諸葛亮的東風借到,戲院外的水也沒了半個洋車軲轆。英租界地勢低,水更大,伯溪先生回不去家了,便沿著馬路去到火車站,買了張票登上火車。從此一別天津五十年,在美國落了戶。我在舊金山見到他時,已經是位功成業就的美國實業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