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北京四十多年了,至今印象最深的幾種事物中最帶有感情色彩的要算是老北京的叫賣聲了。不論白天晚上,不論大街小巷,操持著各種行業的小販都會把各種不同特色的叫賣聲送到你的耳朵裏來。那種叫賣聲帶著的個長長的拖腔,帶著一個上滑音或者下滑音的尾聲,極富音樂性。“吃來啵唉——沙脆瓤的大西瓜來”,“青蘿卜賽鴨梨來——噢”。我們那一帶有一位推車賣醬菜的老者,他的叫賣聲非常地與眾不同,一口氣就能把他車子裏所有的菜報得清清楚楚:“噯——咳醬豆腐,醬黃瓜醬疙瘩醬青椒韭菜花鹵蝦醬,鹵蝦韭菜鹵青椒,疙瘩皮八寶菜大豆腐”。有些叫賣聲則和他所賣的貨物無論如何也聯係不上,比如一位賣鹹牛肉的小販,常常在冬夜裏捂著一隻耳朵,沙啞的嗓子喊著“二兩油油”,我們全家大人孩子沒有一個人能弄懂他這“二兩油油”的含義。至於一些古怪的行道,也有他們暗號式的叫賣聲。比如夜深人靜的時候,小巷裏傳來了一聲悠長而淒然的“硬麵——餑餑!”長大以後才聽老北京講,那其實是收私孩子的,所以在妓院暗娼集中的地方常常能聽到。老北京的叫賣聲非常具有時代特色,所以直到現在,電影電視裏常常用它來作效果。記得若幹年前北京人藝的老藝術家們還特意把舊時北京的叫賣聲串成一個節目,很有韻味,大凡五十年代以前在北京生活過的人一聽,就又把你勾回到那個時代的情境之中去 了。

太原當年的叫賣聲也是有其特色的,絕不像現在鬧市裏那些舉著一隻電喇叭的小販們隻會一個勁兒直著嗓子幹幹地呼叫什麼“看一看瞧一瞧啦啊”或者“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那些沒有一點特色誰都可以用的口訣。那時候精營街一帶經常有一位賣小菜的老人,他的菜做得很精致,豆腐幹,胡蘿卜都用花刀切成鋸齒狀,配以黃瓜丁、黃豆、青菜葉、海帶絲,用花椒油一烹,別有風味,而且價格相當便宜,三分五分錢就可以買到一小包。他的叫賣聲隻有兩句:“賣的賣來捎的捎,* * * * 錯不了”。後一句的前四個字記不清了,總之是說小菜的質量好吧。大約每天這樣喊太費嗓子了,老人就敲起了一麵銅鑼,那敲鑼的節奏和他的叫賣聲是一樣的,前六個字各占半拍,第七個字占一拍,人們一聽到這鑼聲就都出來爭想購買。許多年後那麵鑼讓他敲破了,中間成了一個大洞,鑼聲也諳啞了許多。於是老人就換了一麵新鑼,誰知換了新鑼以後,人們聽到那響亮的鑼聲還以為是髒水車來了呢,都不出來了,他隻好又敲起那麵破鑼。您如果留意如今仍可以在五一路、南肖牆一帶遇到一位賣豌豆黃的老者,他的嗓音宏亮,極富穿透力,“噯——豌豆黃來——澄沙糕”長長的一聲呼叫,聲音可以複蓋三五條街。他在這個城市裏至少叫賣了有五十年了。年輕的時候也是個高高大大的小夥子,可惜一隻眼睛有點毛病,眼球上長了一層翳,想來這隻眼是看不清東西的。那時他每到冬天就賣起了糖稀,他除了和別人一樣論塊論斤賣之外,還獨創了一種“圪攪攪”。什麼是“圪攪攪”?就是在火爐上放一隻鐵鍋,鍋裏盛著化開的糖稀,那糖稀的粘稠度比蜂蜜略高。他的擔子後麵有一大捆高梁稈,他用剪刀鉸下兩根三寸長的高梁稈,挑起一塊糖稀,為不使熱飴糖流下來,隻好不斷地攪動手裏的兩根高梁稈,所以叫“圪攪攪”。每到冬日,特別是舊曆年前後,他天天在街頭扯直了嗓子喊著“圪攪來吸蜜來,三百(元,舊幣)五百圪攪來,又甜又綿實在美吃來,蜜呀地!”他喊得特別用力,脖子上兩根青筋暴起,一隻黑色的眼睛和另一隻灰色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天空。孩子們一聽到他的叫聲,紛紛跑來把兜裏那些發皺的百元小票掏出來,換上一口“圪攪攪”。如果他的生意正在興頭上,他的情緒也正在興頭上,這時碰巧並肩走過來一對情侶,他的叫賣聲就變了:“圪攪來圪攪來,圪攪圪攪圪攪來!”然後用那碩果僅存的一隻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對情侶,紅紅的臉上泛起一股壞笑。

有些行業有它約定俗成的行業象征,比如鏟刀磨剪子的,大多吹一支步號,那旋律大約是“索刀——刀索刀”;剃頭匠則是手握音叉一般的“換頭”,一路走一路彈撥出悅耳的金屬聲來。那時候,這些聲音和各種各樣的叫賣聲混合在一起,形成了那個時代的一種市井特色。

如今,很少有人以行商小販為終身職業了,所以也就很難形成具有“老字號”意義的叫賣聲了。原因呢,當然是大商場多了,超市多了,那才是人們選購商品的主要場所呢。那種悠長古樸的叫賣聲在我們身邊漸漸消逝了,可這不也正是社會進步的一種象征麼?

(原載《太原日報》1999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