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 1月,北平解放。

那年我6歲,正是初省人事之時。雖說對“解放”兩個字還沒有明確的概念,但從家裏人的情態中完全可以體味出來,尤其是正在師大女附中和盛新中學上學的姐姐和大哥二哥,他(她)們興高采烈地到前門歡迎解放軍入城,到天安門參加開國大典,又是打腰鼓,又是扭秧歌,整日裏歡歌笑語。其實早在北平解放的前幾個月,我就感覺到了他們難以抑製的興奮,姐姐不再唱《夜鶯》《小夜曲》那樣的老歌,而是和大哥二哥一同揮著拳頭唱起了《團結就是力量》《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你是燈塔》這些我從未聽到過的新歌,我也很快就學會了。我那時在離家不遠的一所“聖潔小學”上一年級,我們學校就在輔仁大學旁邊,上學的時候,常常可以看到輔仁大學那些身著陰丹士林藍布大褂戴金絲邊眼鏡的學生在學校門口集合去遊行,他們手裏舉著各色紙旗,上麵寫著標語口號,還有銅管樂隊做前導,大概是由於遊行的路程很長,那吹抱貝司的不堪重負,要坐在人力車上。每當輔仁大學的學生一遊行,我們到了學校就會被告知:今天罷課了。以致我那時以為罷課就是放假的同義詞,因為隻要一罷課,就不用坐在教室裏聽老師呶呶不休地講個不停,就可以開心地回家玩一天,而且沒有作業。

不久,新中國成立了。開國大典那天,整個北京城一片歡騰。爺爺、父親和四叔圍在一台日製的“再生式”收音機旁聆聽著實況轉播,不時興奮地交談著什麼。大哥是我們家惟一參加了開國大典的人,那枚“開國大典”紀念章他至今仍珍藏著。那時他已是“華北大學”三部的學員了。姐姐則考入了“革命大學”。這兩個學校簡稱“華大”和“革大”,實際上是我黨的幹部速成培訓班 。招收了一些擁護新政權的高、初中學生,培訓幾個月後便充實到基層了。那時新中國剛剛建立,百廢待興,需要大量人才,他們便應運而成為新中國第一批黨培養的幹部。後來,姐姐分配到平原省人民廣播電台,一年後又調回北京在建築工程部工作,大哥則分配到山西省第一文工團,團址就在今天的海子邊山西人民話劇院所在地。

解放的時候,父親是北平七十一兵工廠的工程師,屬於留用人員。在經過幾個月的訓練後分配到東北電器高等職業學校任教,後來調回山西省圖書館(即今省博物館)任工業指導員,我們一家也就由北京而撫順而山西定居在太原了。

守舊的祖母始終對自己的長房長孫在文工團裏做“吹鼓手”耿耿於懷,認為有辱門風,逼著他放棄了工作,於1951年和二哥一同插班考入了太原中學(今五中)。解放初期,工資水平都很低,我記得父親那時每月隻有40多萬元(舊幣,一萬元等於現在一元),要養活一家七口人,生活之艱難可以想象。好在那時中學裏設有助學金,大哥二哥每月都可以享受到6萬元的補助,那時中學校裏每月的夥食費隻不過7萬元,所以這點錢實在是不無小補,父親常常對哥哥們說,要不是新社會,你們哪能完成學業,將來一定不要忘記報效國家。家裏想盡一切辦法維持我們兄弟的學業,那時我家對麵住著的一位在晉生紡織廠當擋車工的十七歲的女孩每月竟然能領回60多萬元的工資,記得母親隔不久便將自己陪嫁的金器用戥子稱好了份量出讓給這位女工,那時黃金很便宜,國家牌價隻有每兩(十六兩製)98萬,合現在每克隻有三塊多人民幣。一隻金戒指變賣一二十萬元,可稍稍貼補一點家用。

生活艱辛,但是精神振奮。這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中國社會的一個普遍現象。那時社會安寧,物價穩定,農民有了自己的土地,工人階級翻身做了國家的主人。群眾對共產黨的擁護是出自內心的。那時誰要是說共產黨不好,就立即會成為過街的老鼠,人人群起而攻之。國家一個號令,全國上下聞風而動,黨在群眾中具有絕對的權威和號召力。抗美援朝初期,我記得家裏發生過兩件事,一是大哥二哥報名參加誌願軍因為沙眼和年齡的原因未被批準,他們竟然傷心地失聲痛哭;二是父親在捐獻飛機大炮的時候沒有錢但又不甘落後,急得在家裏翻箱倒櫃地找值錢的東西準備變賣,後來找到一對祖傳的宋代瓷瓶,折成現款捐獻了,他為此還受到表揚。那瓷瓶好長時間一直擺在省博物館的展櫃裏,有一次父親帶我去參觀,他指著那一對小巧的瓷瓶對我說,這就是咱家抗美援朝時捐獻出來的。

隨著國家建設蒸蒸日上,我們家的境況也在迅速地改變著。父親的工資增加了,學校建起的新宿舍,我們全家搬進了新居,最讓父親感到欣喜的是大哥二哥1955年從太原五中同年畢業後雙雙考入了北京大學物理係和數學係。那時不僅用不著象現在一樣交學費,而且每人每月還有十二元的助學金,除了十元的飯費之外,還有兩元的零用。一個大學生,有飯吃,有學上,就別無所求了。他們也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記得假期回家時,他們總是一大早就帶著書包來到海子邊圖書館,一坐就是半天。

那時恐怕是父親母親一生中最平靜舒心的日子。他們生在二十世紀初,軍閥混戰,抗日戰爭、解放戰爭都經曆過了,新中國初創時期的艱難階段也即將過去,孩子們也一天天長大成人,家庭中生氣勃勃,充滿活力,充滿希望。母親時不時地掐著指頭,叨念著再過幾年,兩個哥哥就工作了,到那時,家裏就是三個掙錢的人了,苦日子就要到頭了。大哥已有了女友,在山西醫學院讀書,她是大哥的高中同學,一位樸實穩重的姐姐。他們決定戀愛關係的那天,母親把家裏最後的一枚戒指戴在她的手上。當那位姐姐輕聲叫她一聲“媽媽”時,我看到母親臉上細密的皺紋笑成一朵菊花,一汪晶瑩的淚在眼眶中滾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