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縣城工作的五弟陪我回村裏為父親掃墓。

我多年沒有回過老家了,村裏早已沒有任何親人,隻有幾位快要出五服的鄉親,也很生疏了,倘在街上碰麵,互相也絕不認識。五弟從十五歲回鄉直到三十多歲才離開,和他們慣熟。

遠遠看去,村裏起了很多新房,過去那種用河卵石壘牆外麵糊一層泥巴的房屋已經所剩無幾了。可沿著小路進了村口,那麵白白的石灰牆壁還在,牆下台階上依然圪糾著一堆人,看見一位生人走進村來,全都用異樣的眼光打量凝視著你。這堵白石灰牆前,一天到晚總有人在那裏聚著,諞著,內容則從國家的政要變動一直到誰家女人偷漢事無巨細無一遺漏。這景象和三十多年前我回村時沒有任何區別。不知什麼緣故,每次我讀《阿Q正傳》看到王胡捉虱子那一段,我的腦海裏便自然而然地浮現出這堵白牆和牆下聚集著的鄉親們,仿佛王胡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員。

我們從漫坡走上來,一進入他們的視線,當然也受到了這種目光的迎接,但很快,就有幾位和五弟親熱地打招呼,五弟也和他們笑著點頭,卻沒有人理我,這是很自然的事,他們沒有一個人認得我。

就在我略略覺得有幾分尷尬的時候,一位滿臉胡須的半老頭向我走來,他戴一頂解放帽,那帽子和趙本山的那頂做道具用的一模一樣,帽沿呈S形,且歪戴在頭上,一說話,花白夾雜的胡須裏露出幾顆黃褐色的牙齒:“將回來?”

我聽得懂這是一句家鄉話,意思是問我剛回來。可我一時想不起他是誰,我正在努力回憶著的時候,五弟說,這是金娃。

喔,金娃!我當然不會忘記,可他怎麼竟變成這個樣子了?

我遞給他一支煙,他眯起眼看了看牌子,點著,“噝”地一聲吸去了半截。

我仔細地端詳著他,除了眼睛裏仍然還殘存著一絲年輕時的狡黠外,兩個人了......

父親戴上右派分子的桂冠遺返回鄉之後,1962年,我第一次回村。

一進家門,見父親正在下棋,對手是一個十多歲的孩子。父親見我回來,站起身來,準備收攤,可那孩子還低頭蹲在那兒專心致誌地看著棋盤,叭地走了一招棋,招呼父親:“大爺,該你了。”顯然沒有一點作罷的意思。

我看這孩子穿一件紅腰子,顯然是用剃刀剃出來的鍋蓋頭,胖呼呼的臉挺可愛,就對父親說,下吧,下完這盤。

父親輸了,不服氣。

再下,又輸了。

這孩子,可以。我想。因為父親的棋藝我是知道的,雖然不是什麼高手,可棋譜還是看過幾本的,竟連連敗在一個孩子手下,許是見我回來了,分了心吧。

於是,我和他擺了一盤,也輸了。

這孩子下棋有點各色,擺棋子的時候,他就把炮擺在當頭的位置,開棋的時候很大度地對你說,你走吧,倒好像是他讓別人。將要贏棋的時候,小眼睛就眯成一道細細的縫抿著嘴對你笑,一個勝利者欣賞對手瀕臨死亡時痛苦掙紮的笑。

父親告訴我說,他叫金娃。是個聰明孩子,在村裏下棋沒對手。父親和他下十盤輸七盤。

他幾乎每天都來找父親下棋,我們就熟了。我問他,上幾年級,他說六年。我問他長大了想幹什麼,他不假思索地說,公社書記。我問他最愛吃什麼,他說,月餅西瓜。回答什麼問題都極簡練,不多說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