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成了當時中國一個首要的問題,悠悠萬事,唯此為大。上至主席總理,下至普通百姓,那時考慮的首要問題就是如何填飽肚子,什麼營養搭配,什麼維生素微量元素根本無暇顧及。學校有學校的辦法,上麵提到的那八台吉斯150卡車,那是我們實習用的教練車,當時運輸力也非常緊張,我們正好用它來一邊教練,一邊給外單位運貨,換回一些可以入口的東西;學校還讓同學們在寢室用磚頭壘出一小片地來,從野外弄點土放在裏麵,撒些菜籽,巴望著能長出一點蔬菜來,說這是學習了什麼什麼地方的經驗,結果,菜芽是長出來了,可也隻長到了半個綠豆芽長短便枯萎死掉了。學校還不時地組織同學們去挖野菜,什麼甜苣、掃帚苗、灰菜……成車地拉回來,涼拌了吃或者攙到窩頭裏,剩下的放在太陽下麵曬幹,留著冬天吃。那時報紙上經常刊登些諸如一斤米能做出九斤飯的增量法,食堂也曾依法炮製過,但那米爛兮兮的都不成顆粒,把好好的糧食都糟蹋了,吃到肚子裏照餓不誤,能量守恒定律雖然不一定人人都懂,但一斤米裏的營養和熱量不會因做法的改變而增加的道理大家都想得明白。饑饉有時也是一種動力,它時時促動著人們去動腦筋,想盡一切方法維持生存。前麵提到的那位教我們三角課的黃老師,原本是北京地質學院的學生,因病休學,被學校請來代課,他看到學校食堂有很多腐爛後被丟棄的胡蘿卜和大白菜,就用這些東西當原料,竟然做出當時稱作“人造肉”的代食品來,外觀和口感都有點像肉,他做好了就分給大家吃,大家既羨慕他的聰明又感激他的慷慨。可他就是不肯把做“人造肉”的技術公之於眾,而且坦言這是為了壟斷原料。我們這些既沒有技術又沒有權力的學生就比較慘,實在餓得受不了的時候就衝一碗醬油湯喝,可醬油當時也是憑票供應,每人每月半斤,太原市有家的同學可能擁有那麼一小瓶,所以醬油湯也並不是誰想喝就能喝得上的。為了克服饑餓,大家想盡了辦法,有人幹脆一天不吃飯,把三頓飯攢起來到晚上狠吃一頓,體會一下久違了的飽的感覺。有人中午打了飯以後不吃,把那一勺水煮白菜倒在一個小鋁鍋裏,兌上滿滿的一鍋水,再把饅頭掰成小塊泡在湯裏,放在宿舍裏取暖用的火爐上,燉一會兒,就成了滿滿一鍋爛乎乎的說不上該叫什麼名堂的飯了,然後把這一鍋沒有名堂的飯吃(實際是喝)到肚子裏,暫時也能把胃撐起來,有時甚至還能打出一兩個飽嗝,於是心理上和生理上都得到了短時間的滿足。其實大家並非不知道這和一斤米做九斤飯的辦法一樣,是一種自欺之舉,但不知為什麼,不少人都寧願這樣自欺,我自己也試過幾次,這才體驗到這種做法的心理作用遠遠勝過生理作用,當大家都風卷殘雲般地將那一點剛剛能勾起食欲的飯吃完以後,你一個人安坐在爐前,一勺一勺地品味著那滿滿一鍋熱汽騰騰的美味,在眾目睽睽下獨自享受,那感覺就絕不比今天你駕著奔馳或者寶馬穿行在破舊的自行車流之中的感覺差。但是不論是吃了食堂的用增量法蒸出來的米飯還是吃了自己在火爐前煮出來滿滿一小鍋白菜饅頭泡飯,一到晚上,肚子仍然照例會咕咕咕地叫個不停,此時,大家為了節省能量,早早地就躺在床上,饑餓此時在我們身上同時產生著兩種相反的作用,它既使你困倦又使你清醒,大家眼睛盯著天花板又睡不著,就你一句我一句地瞎扯,扯來扯去的唯一話題當然是和吃有關,每個人都充分調動起自己的記憶,回想當年曾吃過什麼好吃的東西,這幫可憐的學生大多是城市平民和農民的後代,也都沒吃過什麼真正的好東西,無非就是花生麻花燉肉粉條之類。幾乎每天臨睡前都要這樣扯一通,大家管這叫精神會餐。可精神會餐過後,精神上是滿足了,肚子卻叫得更厲害了。
饑饉籠罩著中國大地,各地不斷傳來餓死人的消息。嚴重的局勢肯定引起了黨和政府的高度關注,上麵派人來學校為大家檢查身體了,這才發現幾乎全部都是重度營養不良,其中不少人腳踝浮腫臉部浮腫,已經是極度的營養不良導致的病態了,再不救治就很可能發生危險。於是,凡是有浮腫症狀的師生午飯和晚飯時碗裏就有幸比別人多一勺黃豆,那鵝黃色的一粒粒圓滾滾亮晶晶的黃豆,真讓人饞涎欲滴。那些每天比別人多分到兩勺黃豆的同學每次從食堂打飯回來,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而看著他們一口口品味著黨對他們的特殊照顧,很多人都恨不得自己也浮腫了。真得要感謝那一粒粒圓圓的黃豆,吃了一段時間,那些頭腫腳腫的老師和同學竟然大部分減輕了症狀,沒有發生一例校方擔心的死人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