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歲高齡的畫界泰鬥吳冠中老先生最近接受記者采訪時講到他自己生活中的一個細節：他在北京一個大雜院裏住的時候，生活很是窘迫，他住的房間沒有衛生間，一位從巴黎回國的老朋友到他家中作客，他隻好要求老友不喝水。席間兩人酒逢知已，老朋友多喝了幾杯黃酒，要去方便，吳老隻得領他出門過馬路去上公廁，自己很覺尷尬。生活的艱苦絲毫不影響他對於藝術的執著，他每日作畫不止，常常一天要工作八、九個甚至十多個小時，其間不吃不喝，完全沉浸在藝術創作的快感之中。不但作畫，他還常常燒畫，當他把自己不滿意的畫一張張點火燒掉的時候，鄰居見了嘖嘖連聲大喊可惜，都說他是在燒房子。因為他的畫拿出去就是錢。吳老卻說，這個道理我不是不明白，可我怎麼能容許不夠水準的畫流傳在世界上呢？他說他見到過有些大師，有很高的成就，可卻有許多敗筆之作傳世，他看到了很痛心，這不隻是個人聲譽的問題，而是關係到人們心目中會有怎樣一個藝術標準的問題。說到燒畫，他還提到已故的國畫大師潘天壽，他說有一次潘老去畫店，見到自己多年前的一幅作品，便花錢買了下來，人們正在詫異他花錢買自己的舊作幹什麼，隻見潘老點起一把火燒掉了，潘老曾不止一次這樣做，凡是見到自己不滿意的舊作，隻要能弄回來的，統統燒掉。
吳老的故事使我想起了另一位畫壇巨匠黃永玉先生，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同幾位友人一同拜望過黃老，參觀他畫室的時候，我見到字紙簍裏有一張畫，既然放在紙簍裏，當然是要當做廢紙扔掉的，但那幅畫在我們幾個人看來，實在看不出有什麼不好，當做廢紙扔掉真是可惜。黃老大約是看出我們的意思來了，便指著那幅畫說，那是他準備燒掉的。我等更加不解：那幅畫就算不是上品，至少也是大師的手筆呀，當時，黃老早已名噪海內外，他的作品多少畫店請都請不到，為什麼一定要燒掉呢？當我們把這番意思告訴黃老時，他笑了，然後說：“我知道我燒的是人民幣，但是一個畫家如果不燒自己的畫，那他的藝術生命也就終止了。”聽了黃老的話，我們的心都為之一震，真是振聾發聵之言啊！至理名言總是樸實無華的，這次時間並不算長的接觸，使我了解了黃老，使我懂得了一個真正藝術家的胸懷，使我明白了怎樣要求自己才算是一個大寫的人，那一次，我真正體會到了“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這句話的含義。
物欲橫流的今天，當人們變得越來越急功近利越來越浮燥的時候，當我們的一些所謂的文學家藝術家爭名朝爭利於市的時候，甚至不斷出現著哥們姐們拉幫結夥互相吹捧硬要把蒼蠅說成大象的時候，所幸我們還擁有吳老黃老這樣的藝術家，他們以自己的言行為後輩樹立了楷模，讓那些冒牌的藝術家覺著汗顏，他們才是當代藝術的脊梁。
畫師們告訴我們的可不僅隻是應該如何做畫，更是在身體力行教我們怎樣做人，試想，如果我們的政黨，能夠不斷糾正自己的失誤，如果我們的政治家，能夠不斷反省自己的失策，如果我們的學者，能夠勇於檢討學術上的乖謬，如果我們的公民，能夠勇於暴露自我於法律道德不符之行為，那我們的社會不是將要進入一個全新的境界麼？
（原載香港《大公報》2003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