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對人,尤其是對一些達官貴人及他所謂的“正人君子“之流,是從不客氣的,有時顯得頗為尖刻。他在上海時,有一位既是同鄉又是同學的某君,平素與魯迅也有交往,但他忽然之間做起大官來了,一次這位先生到上海來看望他,他便從後門出去了,避而不見,讓娘姨告訴來人說主人不在家,不想那位同鄉很有耐性,就在門口附近徘徊,一會兒魯迅回到家,一進門,那人便衝了進去,笑著對魯迅說:“哈哈!我知道你在家呢。”魯迅說:“你不是已經作了官麼?”那意思很明白,你作了官還來我這裏做什麼。那人卻說:“作官歸作官,老朋友還是老朋友嘛!”魯迅這才不得不把他領到樓上。
可對於年輕人,魯迅真是能做到“俯首甘為孺子牛”。據荊有麟回憶道,魯迅在北京時,有一天,一位叫馮省三的北京大學旁聽生來到他家裏,一進門就坐在床上對魯迅說:“喂,你門口有個修鞋的,把我這雙破鞋拿去修修。”魯迅毫不遲疑地將鞋拿去修好,這位馮省三連一句道謝的話都沒有說。可魯迅毫不見怪,後來有人提起這件事來,魯迅隻是說:“山東人真是直爽哇!”
有一天已經過了半夜十二點,魯迅正在寫文章,突然聽到有人敲門,出來一看,原來是一位穿著睡衣的青年,說自己叫鍾青航,中國大學的旁聽生,半夜睡不著覺,特地想找先生來聊聊的。魯迅先生很客氣地將他請進客廳,這位青年不厭其煩地講述著自己到北京後被被警察關了兩個星期的一次遭遇,兩人一直聊到天亮,魯迅先生的文章是無法再寫了,他一夜未眠,一大早還要去上課,但對於這位貿然而來的不速之客,並無一點怨言,還說這個四川青年真勇敢。
魯迅一生中都保持著一顆天真無邪的童心,他在北平西三條住的時候,書桌的抽鬥裏放滿了各式各樣的玩具,小馬、小磁水桶、磁蟾蜍、喇叭花形的牙簽桶,不一而足,許廣平、許羨蘇、俞芬、劉和珍這些常來他家裏做客的學生看到了,大家便一哄而上,搶個精光。
他愛孩子,海嬰剛剛出世的時候,他每天在自已的書房裏寫作到半夜,十二點準時上樓來,抱起兒子,不是唱著催眠曲搖著海嬰睡覺,就是拿著玩具在他麵前搖來晃去逗他高興。那首著名的《無題詩》“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試看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便是這種情愫的真實寫照。
先生不僅愛自己的孩子,對別人家的孩子也憐愛有加,他與周作人兄弟二人反目以後搬出了八道灣,暫住於磚塔胡同61號,院子裏同住著俞芬、俞芳、俞藻三姐妹,俞芳和俞藻都是十多歲的孩子,她們初見先生,以為是一位嚴厲的長者,接觸過後,方知他不僅和藹可親而且幽默有趣,她兩分別屬豬屬牛,先生就戲稱她們“野豬”“野牛”,這樣一下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她們知道先生屬蛇,便也叫他“野蛇”,在那個時代,十來歲的孩子對成年尤其是有身份的長者這樣做會被人認為是“沒大沒小”的不恭行為,可先生一點也不介意,反而笑著問道:“蛇也有不是野的麼?”一句話把大家都問笑了,從此她們和這位老伯伯來往更加密切了。她們經常到魯迅先生家中玩,還不時地“麻煩”這位老伯伯,她們從魯迅先生那兒要來香煙盒裏的襯紙釘成本子,把她們自己編的小貓小狗啊大老虎小兔子啊的童話寫在本子上,拿給魯迅先生看,魯迅先生認真地看過之後,逐字逐句地給她們改正了錯別字,加了標點,再交給她們,還要說上幾句鼓勵的話。孩子們用油光紙折紙人玩,但不會畫人關,就來求魯迅先生畫,先生總是有求必應,從不推諉,而且每次都要問清具體要求,是大人還是小孩,是男人還是女人,問清了即刻就畫,每每是“立等可取,要是先生當時正在寫文章,那就把“活兒”先接下來,寫完文章再畫,第二天交給她們。學校裏布置她們將長江流域各省的省會、物產、氣候等各種資料用毛筆寫在卡片上,她們就找魯迅先生幫忙,先生不但無償提供卡片 ,還非常用心地用毛筆正楷寫在卡片上,她們因此愛到了老師的表揚,認為她們的卡片寫得特別好。她們回到家把這消息告訴先生時,先生也非常高興地微笑著說:“我寫的卡片受到你們老師的稱讚了麼?真是不勝榮幸之至。”
不隻是對孩子,對小動物,魯迅先生也是懷著一顆仁慈的心。魯迅在北平西三條住的時候,曾經養過兩隻小刺蝟,後來不慎逃脫了,有一天許廣平來看望先生,正巧下著雨,許廣平走後收到魯迅先生的一封信,信中附著一張畫,是先生畫的一隻小刺蝟撐著一柄傘,好多天了,先生還在想著那兩隻走失的小刺蝟呐,在雨天裏,它們會不會被淋著?這幅畫許廣平一直保存著,後來從廣州到上海遭受檢查時才弄丟了。
這一側麵與魯迅先生剛毅、堅定的個性相互映襯相互補充,使先生的性格層次更加豐富更加立體化,使先生在大家的心目中更加有人情味更加真實,這也是為什麼先生既寫出了《狂人日記》以及後期雜文那樣的社會 的解剖刀的作品的同時,又能寫出如《傷逝》以及《野草》這一類柔情淒切之作的一個注腳。
(原載《太原日報》2005年4月1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