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京味漫談(3 / 3)

談到“京味”就不能不琢磨北京人獨特的幽默感。老舍的幽默,令人笑中落淚。侯寶林的幽默區別於滑稽逗樂,使他的相聲成為真正的藝術。怎樣理解王朔的調侃呢?依我看,這跟滿族人的幽默感分不開,是曆史形成的--我們這個滿族呀,大大的輝煌過,也大大的衰敗過--這股味兒常常令人哭笑不得。

北京人的文化水平比較高。這個文化不僅僅是課堂裏的“數理化”,而是包括衣食住行、婚喪嫁娶、禮節禮貌、風俗習慣在內的大文化。明清兩朝,全國各地晉京趕考的讀書人不下百萬,進士及第、金榜題名的就有近5萬人,除了放到外地做官的,相當一部分留在了北京,成為新北京人,不斷充實著京都的士大夫階層。新中國成立後,有更多的大學生到北京讀書,畢業後留在北京工作的也不少;政府部門從全國各地抽調幹部,企事業單位選拔人才,調進北京的也都是文化水平較高的精英,他們也成為新北京人,不斷充實著北京的知識階層。七百多年的京都和首都地位,使北京得天獨厚,成為文人薈萃之都。也說明了京味或京華文化實在是全國各族人民共同創造的優秀文化。前麵提到的京味文學作家中,除兩三位算得上是土生土長的“老北京”之外,大多數來自全國各地:汪曾祺是江蘇人,林斤瀾是浙江人,鄧友梅是山東人,劉心武是四川人,陳建功是廣西人,林海音是台灣人。可見這京味小說也是由全國各地的作家共同創作的呀。

北京人“眼高手低”。對此事也要一分為二,“眼高”並非缺點,他們見多識廣,愛挑剔,不挑剔就無從發現不足嘛,“手低”是可以經過鍛煉加以提高的。可怕的是“眼低”,眼光低了,手是高不起來的。北京有一大批“眼高手低”的鑒賞家,評論家,美食家,徽劇和山東烤鴨就是在他們的百般挑剔之下不斷提高,發展成京劇和北京烤鴨的嘛。現在也是如此,一部小說,一出參加彙演的戲劇,隻要北京、上海叫好,那就是全國水平的佳作了。

北京人特寬厚。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不論什麼人,隻要有一技之長,或在某一領域小有名氣者,皆可稱爺。年紀輕輕的賈寶玉是賈二爺,曆盡滄桑的老妓女賽金花是賽二爺,有錢的是款爺,二道販子是倒爺,和尚道士是陀爺,蹬平板三輪車的是板爺,會耍嘴皮子的是侃爺,連背插小旗兒的泥塑玩具還是兔爺呢。

北京人特懶。又死要麵子,七百年來吃慣了“皇糧”,不肯伺候人。所以呀,經商理財靠“老西兒”,開飯館的靠“山東兒”,三合縣的“老媽子”(現在是安徽小褓姆),彈棉花的是浙江人,當領導的是湖南人、四川人,搞科技的、管電影的是上海人……難怪乎有個“山東兒”鄧友梅,吃了我們北京幾十年大白菜,還要寫什麼《那五》挖苦北京人。另一個“老廣”中傑英,同樣吃了咱北京幾十年大白菜,也寫了一出話劇《北京大爺》挖苦北京人大事做不來,小事不願做。老舍的公子舒乙說,看了這出戲,真讓北京人臉紅。

北京人特神。坐在馬路牙子上一邊推牌九還一邊談論布什、普京、阿拉法特。當年悼念周總理的“四五”期間,幾百萬市民就沒有一起兒小學生打架或潑婦罵街的,連小偷都不偷東西了。唉,真是說不盡的北京城,說不盡的北京人啊。

京味的嬗變

北京人、北京話、北京的環境、風俗習慣和北京人的心理素質,都在不斷地變化當中。

解放後的52年,北京人口猛增。城區的5百多萬市民當中,“老北京”隻占1/5,大多數來自全國各地,56個民族都有,說話南腔北調,實在難聽。但是北京話並未消失,孩子們把它繼承下來了--不論其父母來自何方,孩子都是“小京油子”,說一口地道的北京話。因為“老北京”比任何一個省市的“外來戶”都多。中小學是傳播北京話的重要基地。您要聽純粹的北京話,就到中學的女孩子當中去吧,她們說得好聽極了。

然而北京話還是在變,向普通話靠近,是受廣播、電視的影響。社交活動日益廣泛,新詞彙、新字眼不斷增多。譬如湖南方言的“搞”字既難聽又俗氣,“搞對象”、“搞鬼”,“搞陰謀詭計”,也沒遮攔地進入了“官話”之中。“卡拉OK”是日本英語,也能闖入。“的士”是廣東英語,北京人把它改造成打的“麵的”。更難聽的是故意學“鳥語”--廣東味的大舌頭和港台明星的嗲聲嗲氣。但這又不足為奇,語言也像大浪淘沙,會在不斷篩選的過程中豐富、發展和美化。

所謂京味的嬗變,我看有兩個方麵。一是“外來戶”引起的。譬如“四大徽班”進京,為乾隆皇帝祝壽,然後就留下了--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北京是文人薈萃之地,觀眾欣賞水平較高,又愛挑剔,一個地方劇種要在北京站住腳,除了它本身的優點之外,還必須博采眾家之長,求得豐富和提高。北京為徽劇提供了這些條件。二百年間,經過幾代藝人的努力,徽劇汲取了昆曲、皮黃、漢劇等唱腔和長處,移植了姊妹劇種的許多劇目,不斷豐富提高自身,才發展為京劇、國劇、國寶。而京劇又回過頭來豐富了北京的文化,增強了京味。

全聚德的主人來自山東,而烤鴨的藝術卻是在北京發展完善起來的。此中既有全聚德自身的長處和努力,又有京都的繁華和同業的競爭,還有眾多美食家的鑒賞,橫挑鼻子豎挑眼,百般挑剔,百年挑剔。這些因素缺一不可,共同創造了北京烤鴨這宗飲食文化。北京人藝的話劇《天下第一樓》和京味電影《老店》對此做了生動的描繪。有趣的是,我到山東濟南出差,當地朋友請我吃烤鴨,而那飯店的金字招牌上寫的卻是“北京烤鴨”。

涮羊肉的吃法來自滿蒙。瞧瞧北京涮羊肉館的店名吧:東來順,西來順,北來順,都來順,又一順……順什麼?順乎京都飲食文化的高要求和市場競爭。一句話,“長安居,大不易”。要在北京站住腳,必須參與競爭,烹飪技藝精益求精,不斷提高。如今北京的涮羊肉已經成為很講究的名牌飲食了。

同樣的道理,川菜進京,說是“正宗川菜”,那麻辣味道卻是大大緩和了,否則北京人不敢吃。北京自己沒有名菜、名酒、名茶,都是全國各地來的。來了之後就要競爭,就要提高,就要順應北京人的要求。一旦站住了腳,它又豐富了北京的大文化,改變著京味的本色。

清朝的百位金科狀元裏,僅蘇州一地就出了16位,多數留在北京做過官。賽金花的丈夫洪文卿中了狀元之後,既當過欽差大臣出任歐洲4國公使,又當過工部侍郎監修天壇祈年殿。這些蘇州才子肯定會把江南文化的精髓帶進北京城的,也肯定會改變和豐富京味吧。

另一方麵是現代化引起的。今日北京再不是老舍筆下的“十裏城”了。解放前連“洋丁”和鉛絲都不能製造的純消費城市變為高科技的重要基地。北京不僅是全國的政治、文化中心,而且是鐵路、航空、體育、軍事指揮和旅遊中心,中國的“矽穀”在北京,集中一百多個大使館的使館區被稱為“小聯合國”。經濟建設和改革開放給北京帶來的變化是巨大的。但這些變化並不能破壞京味文化,而是大大豐富了北京人民的生活,促使我們創作出新的京味作品來。

§§第二章 走筆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