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病房遐思(1 / 2)

我終於被別人攙扶著住進了醫院。白色的病房,潔白的病床,輕聲細語,一切都很寧靜。隻是思緒飄忽,無法清理。比較明確的是我被迫承認自己病了,算不算病倒了呢?還可以爭取康複,在我的經曆中有過多次“打不倒”的紀錄。今天就算暫離繁忙勞碌,享受一段難得的休閑吧--這大半輩子,我有過休閑嗎?由於腿疼得厲害,近兩個月我是靠吃止痛片過日子的。在朝鮮戰場,誌願軍有句通俗的口號:輕傷不下火線,重傷不哭。那時候我們隻有十八九歲,負傷叫做掛花--好比佩戴大紅花。生病不說,堅持行軍打仗,殺敵立功。凱旋回國以後,我依然保留著這點軍人氣慨,生病不說,遭遇挫折也不說,年輕人誰能一帆風順?有病挺幾天,有難挺幾年,總能挺過去。這次腿疼,我知道是糖尿病引起的,所以還是不說--不對領導說,因為人家都很忙。不對妻子說,因為她是醫生--家裏有醫生是件很難堪的事,“醫不自治”,也不能給親人治病,她擅長聯想糖尿病的種種合並症,心腦腎髒,血管神經,瞎眼鋸腿,一種比一種可怕,何必讓她嚇唬我呢?要是告訴她,我就不自由了,也許當天就得住院。所以還是偷著吃止痛片吧,照樣開會出差,爬峨眉,登金頂,沒想到那上麵是冰天雪地,腿可遭了殃……回到北京,門診大夫板著臉說:“必須住院了!”

唉,被人攙扶進醫院,實在丟份兒。

我記不得自己也曾經攙扶過別人。現在躺在病床上,心猿意馬,不由自主地偏要追憶這種事,我攙扶過誰?史鐵生,對,我們幾個文友推著他的輪椅在北戴河海濱散步談心,抬著他上台階。17年前我們一同去長春,出席“作家文學”頒獎會,幾位獲獎者爭著背他上下火車。鐵生是好樣的,插隊勞動時坐下了病,下肢癱瘓,從此走上文學之路,《我遙遠的清平灣》寫得多麼好啊!對啦,前些年我還幫劉紹棠推過輪椅,抬著上台階,彼此同住一幢宿舍樓,遇上了,自然要幫一把。為什麼會想起這些小事情呢?看來,健康人幫助病人,舉手之勞,的確不算回事兒;而當我自己病了,接受別人的幫助時,才懂得健康之可貴,才明白人生在世總是需要互相幫助的呀!

我住的是積水潭醫院。積水潭這名稱很老實,它是個大蓄水池,比較深,所以叫潭。它對北京的貢獻很大,“無水不建都”嘛。但它又不像北海、中海、南海那樣誇張,分明是個湖,卻要稱做“海”。其實,這些“海”還靠積水潭給它供水呢。因此我想,應該向積水潭學習--人也變得老實些才好。我不老實嗎?當然。10年前就因為腰疼住院,發現了糖尿病,開始吃藥,控製飲食,25天症狀就消失了,樂滋滋地趕緊出院,去寫我的小說和劇本,長期熬夜,當“拚命三郎”,且不忌嘴。聽馮牧同誌說他患糖尿病十多年,從不忌嘴,這話特順耳。又聽說葉聖陶老先生九十華誕時講的長壽之道是“抽煙、喝酒、不運動”,就更開心了!還以此為根據,與我那位當醫生的妻子辯論,說西醫隻會“頭疼治頭,腳疼治腳”,不把病人當作一個有機的整體看待,不懂得精神因素的重要作用。而且,我還跟公費醫療賭氣--每周取一次藥,多了不予報銷,真麻煩呀,我這“終身服藥”的糖尿病人得跑多少趟醫院?耗費多少時間?莫非時間就不值錢?幹脆,不報銷了行不行?我開始去藥店自費買藥,買那最便宜的“優降糖”,買一次就夠吃半年的。於是乎多年不進醫院,不作檢查,不跟公費醫療打交道,惹不起還躲不起嗎?哈,現在一想,果然很不老實。

病床很舒適,可以搖起來,半靠半坐,看窗外的鴿群遠近飛翔。也可以全身平臥,閉目養神。躺著看書、看報、看電視都很舒服,以及吊瓶子輸液,也叫打點滴,很形象,點點滴滴,消磨時光。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我目前就生活在這抽絲祛病的緩慢節奏中,唯獨思想不能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