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台灣的錄像片裏看到,那位光頭電視節目主持人淩風先生,在大陸采訪時學了幾句順口溜,回去一說,引起全場觀眾會心的笑聲。其中一句便是:“十億人民九億侃,還有一億在發展。”
不久,出生在台北的侄女兒到北京來,閑談中,我問她懂不懂“侃大山”?她立刻笑了,“我也應該算是個北京人哪,還能不喜歡侃大山嗎?‘十億人民九億侃’,我們住在台灣的,至少也屬於那‘還有一億在發展’之列的吧!”
但她不明白為什麼把擅侃之人稱為“侃爺”?還問我:“叔叔您是不是個侃爺呢?”
我認真地說:“不但我是侃爺,你爸爸,你爺爺,還有你爺爺的好朋友們:孫伏園,梁實秋,老舍,羅常培,林語堂這些老先生們,個個都是侃爺。”
這下子可把她唬住了,眨巴著眼睛似信非信,“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啦。孫伏園先生擔任《京報》副刊主筆,一口浙江味兒的北京話,不但能夠侃得天昏地暗,還寫了許多通俗易懂、讀起來趣味兒很濃的散文,不信你到北京圖書館去翻翻當年的報刊就知道了。梁實秋先生的作品你一定是讀過的,最近大陸出版了他的散文集,是暢銷書,他也擅侃,還給老舍先生做搭檔登台合說過相聲呢。老舍先生是語言大師,愛說笑話兒,他創作的小說、話劇享譽天下;年輕人卻不一定知道他還寫過許多鼓詞兒、相聲段子、歌詞兒、平民識字課本,乃至謎語、笑話兒。另一位語言大師羅常培先生當過語言研究所所長,是語言學的專家、奇才,不但中國各地的方言,就是各種外語,也能很快學會,他侃起來,有地道的北京話,也有‘南腔北調’,妙趣橫生。林語堂先生說話、行文最講究幽默感,‘幽默’這個詞兒就是他音譯創造的,(最初魯迅先生不讚同,可是又找不出更好的漢字來重新翻譯,若幹年後,魯迅先生的文章裏也使用‘幽默’這個新詞兒了)。他們這幾位哥兒們聚在一起時,說笑話,侃大山,簡直就是一場相聲大會。可惜我當時年齡太小,又沒有錄音機,否則記錄下來,稍加整理就是一部新的《笑林廣記》。”
話題兒由此開始。我告訴她,北京的平民百姓特寬容,不論什麼人,隻要有一技之長,或者在某一方麵小有名氣的,皆可稱“爺”。喏,既然年紀輕輕的賈寶玉可以稱“寶二爺”,那麼,曆盡滄桑的老妓女賽金花也可稱“賽二爺”,倒買倒賣的小販兒是“倒兒爺”,蹬平板三輪車的是“板兒爺”,和尚、道士以及道貌岸然的說教者是“陀爺”,有地位的大演講家和沒地位的擅侃者都可以被尊稱為“侃爺”。甚至還有“兔兒爺”嘛。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不分貧賤皆可稱“爺”,這實際上是平民意識對封建社會等級觀念的一種挑戰。
“侃”這個漢字隻有一種含義:剛直貌。經典的用法見於《論語》:“侃侃如也”。現代字典的解釋也是:“理直氣壯的樣子。如:侃侃而談。”可見它是個很完美的褒義字眼兒。那,為什麼許多人又覺得“侃”字帶有不嚴肅、不求甚解、“海闊天空”、誇誇其談、乃至“遊戲人生”的味道呢?我看這主要是受了“調侃”和“侃大山”這些詞兒的影響。
其實,深究一步,我們過去的生活氣氛是不是有點兒過於“嚴肅”了呢?
有些話我沒對侄女兒說,她畢竟是從台灣來的,說簡單了聽不懂,讓她聽懂又太費口舌。譬如“文革”當中砸花盆兒、金魚缸,沒收象棋、撲克、麻將牌,全國隻有八個“樣板戲”,以及根本不屬於文藝的“語錄歌”、“忠字舞”。老百姓生活在“文化沙漠”之中;江青之流不甘寂寞,就偷著看美國電影。誠然,那十年是“史無前例”的歲月,連說話都得小心,甚至“三人不談話”,開會隻能說假話,誰個還敢侃大山?但是,那“史無前例”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是偶然事件,痛定思痛,絕不該忽視它的種種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