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魚的方法甚多。江南水鄉,成年人捉魚多用網,又可分為拉網、抬網、撒網、粘網。第一種最狠,池塘裏養的草魚、鰱魚,秋後用網“拉”幾遍,“竭澤而漁”,撈光了算,然後把水放掉,挖塘泥肥田,再重新注水,放養魚苗。第二種比較文明,將一麵方形的網沉入池塘,網心拴些雞鴨腸子之類的誘餌,網的四角有繩索(綱),吊在極簡便又極合理的起落架上,抬網時輕輕拽起,網的四角和四邊先出水麵,沉在網心貪嘴的大魚也就跑不掉了--此時“綱舉目張”(網眼日目),小魚仍可漏網逃生,但也活不過年,“秋後算賬”,還有拉網。後兩種是在河裏捕野魚用的:撒網最常見,漁夫站立船頭,將網掄圓了撒出去,網邊有許多鐵墜兒,如若扣住了魚,收網時鐵墜兒擦著河底聚攏在一起,魚兒無法逃脫。粘網最有趣,將絲線(現在是尼龍絲)織成的長方形透明網橫攔在河流湍急處,魚兒有逆水而遊的習性,撞到網上,要麼被網眼卡住,要麼被絲線纏住鰭,也就是“粘”在網上了,再難逃脫。
我在桂林漓江和沈從文先生的家鄉鳳凰縣沱江,還見過用魚鷹(鸕鶿)逮魚的:漁夫駕著小船,船上有他豢養的幾隻魚鷹,在這清可見底的江上“巡航”,發現魚群就用竹篙把魚鷹轟下水去,魚鷹潛泳的速度比魚快得多,咬住小魚,立即吞掉,稍大些的魚則吞不進去,往往是魚頭進了嘴,魚尾巴還在外邊,吐又吐不出,或者是它舍不得吐掉,卡在喉部,“進退維穀”,憋得搖頭瞪眼,隻好回到船上請主人幫忙--把魚擼出來,這條魚自然也就歸主人所有了--此中有個秘密,魚鷹並不傻,既然吞不進肚,又何苦硬往裏吞呢?莫非不知道自己的嗓子眼有多粗?還是別冤枉它吧,它完全知道自己的嗓子眼有多粗,隻是主人在它脖子上套了個環兒!在這個問題上,魚鷹的大腦不如主人發達,一輩子,也許千百年都想不明白。
這麼多捉魚的方法,我在十幾歲時都見到了,不僅增長見識,而且使我這個從小就愛吃魚的孩子終身對魚興趣盎然。話說回來,我上小學時捉魚的唯一工具就是“拱籠”(這也是湖南話)--竹篾片編的小簍,橢圓形,一頭是個雙層喇叭口,魚兒進去容易出來難,當然啦,簍內也須放些誘餌,把幾隻“拱籠”沉到水裏,河邊,池塘邊,總之是別人不知道的地方,待到天黑以後,再悄悄地去那裏提籠取魚。我們幾個男同學,都向家長要錢,趕場(北方叫趕集)的時候結伴去買“拱籠”,回來之後則單獨行動,彼此保密。男孩子擁有自己的秘密也是件開心事呀。不過,一旦捉到了魚,還是要互相炫耀一番的,譬如,死乞百賴地要求家長把這些雜七雜八的魚蝦泥鰍做成菜,邀請同學來家吃頓飯,可比在學校考第一名都光彩。
偷魚的事兒同樣光彩。那是40年代我在重慶南開中學的故事了。南開的學生一律住校,校園很大,還有個魚池,晚飯後教師們喜歡在池塘邊散步,老校長張伯苓先生有個癖好,散步時常常讓“聽差的”(貼身侍從。張先生是當時國民政府考試院的院長)挎一籃饅頭,供他親手喂魚。這真好玩!成群的白鰱紅鯉競相爭食,翻起一片片水花兒。由於校規很嚴,我們做學生的懶得過去給校長和教師們鞠躬、問好,隻是站在高處看看而已。不過,上行下效,天黑以後,我們三五個同學帶著吃飯時多拿的饅頭,也到魚池邊來假裝散步,把饅頭捏成圓球,掛在麻線拴著的鐵鉤上,不用漁竿,也不用浮漂,扔進魚池裏去就行。這些傻魚根本不怕人,而且個頭兒不小,一口就能把球餌吞下,拽著就跑……如此這般,我們很快就能拽上幾條兩三斤的大魚來,用上衣一裹,溜出校門,交給小酒館的老板娘,什麼話都不用說,便像啞巴一樣坐到桌邊等著吃魚了--此中也有默契,誰都知道我們是窮學生(可不像今天北京的學生這麼有錢,有派),也知道這些魚來路不正,所以毋須捅破這層窗戶紙,那聰明的老板娘隻向我們笑一下,把魚拿進廚房,留下一半抵酒錢,另一半燒熟了端上桌來給我們吃,同時每人一碗糯米甜酒,大米飯管夠兒。四川人燒的豆瓣魚真好吃啊,再添點“賊性味兒”,吃得我麵紅耳赤,唇齒留香,終身難忘。我們幾個半大小子,酒足飯飽肚兒圓,拍屁股就走,仍然是一句話也不說,更不必付錢啦,隻聽老板娘在背後嗲聲嗲氣兒地叫道:“再來呦!”那聲調比糯米酒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