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犁之夢(2 / 3)

這個試點隻辦一年就停了。原因甚多,主要是經濟力量不足。譬如,專家設計並在北郊農場建成的萬頭機械化豬場,由於精飼料沒有來源,僅僅飼養一百頭豬,作個“示範表演”而已。建成的十萬隻機械化養雞場,無人投資,也因為飼料短缺,根本沒有進雞。水田機械化的“電犁”和“閃電施肥”的電網架設起來之後,由於管理和培訓農民的工作跟不上,反而造成耕牛觸電,也拆除了。但這並不等於試點失敗。《試點總結報告》是我執筆寫的:通過“選、改、創”,初步獲得了數十項適合北京地區使用的農機具;選購拖拉機和維修設備,裝備了北郊農場的機務隊和農機修配站;許多設計方案和圖紙資料,留交北京農機研究所繼續使用。“失敗”的項目也是收獲,它告訴我們,農業機械化的資金主要應由農場和公社自力籌集,國家隻能支援帶有科研性質的少數項目。寫到這一點時,有個例子被張所長刪掉了--北郊一戶農民養48隻鴨子,賣鴨蛋賺了些錢,上級就批判他違反“以糧為綱”的方針,不準搞這種“損公肥私”的家庭副業--我寫此事的本意是說,農民手裏沒錢,怎麼為農業機械化籌集資金呢?何況鴨子和鴨蛋都是市麵上奇缺的食品呀。可是張所長說,雞鴨會偷吃集體的糧食,要是社員養的雞鴨多了,私心也就重了,必然分散為集體幹活兒的精力。他還嚴肅地批評我“不懂政治”。

“自古種菜如繡花”

北京的農業要為大城市服務,這一點我們是明確的。農機部也要求我們成為蔬菜機械研究所,並於1962年投資一百萬元建所。張所長叫我兼管基建,便在西三旗買下北郊農場的37畝糧田,每畝才52元,便宜得令我吃驚。隻因為市委不同意我們太專業化了(還得兼顧糧田和畜牧機械),所以才沒有掛出蔬菜機械研究所的牌子,但在內部力量分配上,仍然側重蔬菜機械。

近郊區有30萬畝基本菜田,以四季青公社為代表,種植著幾十個品種的鮮菜,供應首都市場。菜農說,“自古種菜如繡花”,農藝要求很細,而且占用大量勞力,“一畝園,十畝田”,老北京人把菜田叫園子,稱菜農為把式,園頭,七百年帝都嘛,菜農有著精耕細作的傳統。譬如六十年代的菜農播種小蔥,還是把那薄如紙屑的蔥籽兒含在嘴裏滋潤一會兒再噴出去。黃瓜、茄子、辣椒、西紅柿等細菜,先在陽畦裏育秧,然後移栽到菜田去,而趴在陽畦邊上起秧,人頭朝下,一幹半天,臉都腫了。當我們看到這些情形時,自然會感到蔬菜機械化的迫切性,和研製這些“繡花機”的難度。

四十多年前的四季青公社,並不能真正做到“四季常青”,它的細菜產量還很低,尤其是解決不了全年均衡上市的需求。夏天的西紅柿一毛錢一筐,冬天可就全靠貯存的大白菜和大蘿卜了。大白菜是咱北京人的“看家菜”,從秋後吃到來年春天小白菜、水蘿卜、菠菜上市。每年11月中旬大白菜集中上市的時候,市政府都要組織一場大規模的“運、售、貯”戰鬥。送大白菜的馬車、汽車、拖拉機阻塞街道,連交通警也沒了脾氣。菜店門前的大白菜堆積如山,市民連夜排大隊購買,職工買大白菜誤工算“公假”,副食品商業局的職工和居委會全體動員,給白菜分級、發票、過秤,乃至協助居民搬運。11月下旬霜降,如果銷售拖遝,或寒潮提前,那大白菜一凍一化就會流湯。我見過成堆的爛菜泥,臭半條街!即使不受凍,大白菜在收割、裝卸車和銷售的過程中也會損失很多菜葉,居民買到家裏,要給它曬太陽,除去一些水份,再剔除一些殘幫敗葉,碼放在不冷不熱的地方貯存,此後每隔十天半月還要倒垛,摘除“燒心”的爛葉,以免它從心裏往外爛掉,吃的時候又要把外層幹菜幫除去--此時的大白菜已經損失過半了。我不厭其詳地訴說大白菜,因為我這個老北京不但吃了幾十年大白菜,深知大白菜是一寶,又為年年糟蹋那麼多的大白菜而心疼,內疚--好賴咱也是個農機技術員呀,就不能為大白菜機械化多做點貢獻麼。

我們研究所始終抓住“大白菜、大蘿卜起壟播種聯合作業機”不放。因地製宜,不違農時,是農機工作的天條。北京地區在6月中旬開始麥收,月底才完。又要趕在7月底雨季之前完成大麵積的大白菜、大蘿卜的整地和播種。北京市民不能缺少大白菜,農民更不能缺少大蘿卜(醃鹹菜,天天吃),為了搶農時,這種聯合作業機深受歡迎,鋼材緊缺,市裏也如數撥給,價格貴,公社也買。因為它能一次完成起壟、開溝、播種、鎮壓等多道工序,比人工播種的質量還好。

參加技術服務隊

蘇聯政府20世紀30年代曾經把一大批(30萬台)拖拉機投放到集體農莊,結果是沒用兩年全部報廢。因為沒有培訓出熟練的機手和修理工,沒有形成合理的農機管理機製和維修網。相比之下,我們社員的文化技術水平,還不如人家的莊員。有鑒於此,北京市於1965年組成大規模的農機技術服務隊,由王純副市長任總隊長,下設四個分隊,以市屬農機、機電、生產資料等部門的二百多名技術人員為骨幹,以“滾雪球”的方式開展工作--下到區縣,相關的技術人員就參加進來,下到社隊,負責“機、電、水”的管理人員也參加進來,總數達到兩千餘人,分片分期地進行農機普查和檢修,同時舉辦電工、機手培訓班,既上技術課,又帶領機手共同檢修他們自己使用的農機具,並建立農機檔案。

我所在的分隊,有骨幹隊員四十多人,負責房山、豐台、昌平、延慶四個區縣。大家背著簡單的行李、專用工具、儀表和緊缺的零件,由一個村走到另一個村,“吃千家飯,住百家店”,從春到冬幹了一年,收獲很大。

與全國農村相比,北京郊區的條件還是比較好的,主要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社隊有電和通了簡易公路,所以各種農機具的數量也比較多。然而,突出的問題是社隊幹部文化水平偏低,管理不善,社員群眾更缺乏機電常識,加之國產農機具的質量不過關,在使用過程中損壞率甚高,還經常發生傷人事故。譬如,有一種鍘草機,在房山縣就發生50多起傷手事故,社員叫它“鍘手機”!我們給上級打報告,責令生產廠家停產整頓。又如,服務隊的技工在檢修機具時說聲“缺機油。”生產隊長就回家宰了老母雞,送來半碗雞油。

農村機具普遍缺少維修、保養。昌平縣的不少水泵壞了,棄置不用,或另買新的。我們把壞泵拆開看,有些是吸進砂石,打壞了葉片;有些被雜草、水蛇、死貓、爛耗子堵塞。而那些還在使用的水泵,進水口也不加護網,有的還把清水泵當汙水泵使用。並非所有的機手都缺少這點常識,此中還隱藏著奧秘:社員出工有“甜活”與“苦活”之分,壯勞力幹一天記10分(滿分),婦女和半勞力記5分,雨雪天氣不出工就不記工分。而機手屬於“專攤專業”,全年記滿分。年終結算,按工分計酬,且與口糧掛鉤,“工分工分,社員的命根兒!”因此,通常是大隊幹部和生產隊長的子女當機手,而招工、當兵、上學、提幹等“農轉非”的機會也優先讓給他們,女機手“一嫁軍,二嫁幹,嫁個工人吃飽飯,高低不嫁莊稼漢”,所以機手隊伍很不穩定,有點經驗的老機手走了,新機手也並不安心,往往以此為跳板,一撥一撥地換人。就此問題我們給上級寫過報告,要求對農村電工、機手采取考試上崗的辦法,破除幹部子女的特權,以促進機手的學習積極性和保持隊伍的相對穩定。但在“階級鬥爭為綱”和“官本位”習慣勢力的製約下,王純副市長大概也難下批文。

在技術服務隊的後半年,我擔任分隊長,還學會了修理深井泵。昌平和延慶的山區,由國家貸款鑽了一些百多米的深井,以解決人畜飲水問題。這些價值三萬多元一眼的深井,更沒人檢修保養,有的使用不到一年就壞了。可惜我們也不會修理。請示總隊,回答是全市隻有幾位師傅懂行,已經派往密雲、平穀山區。我立即帶上技工前去學徒,還趕製了專用工具。回來修理時仍然提心吊膽:我們用三天時間,手拉倒鏈,把兩米五長的泵管一節節提出來,幾十節之後才是那大冰糖葫蘆似的九級泵。檢修時,要憑眼力調直幾十根兩米五長的傳動軸。“機器匠,拆了裝,裝不上,咋交賬”?我們再用四天進行組裝,保持傳動軸與泵管、井管“三同心”,慢慢放回井裏去。難就難在我們完全是手工操作,如有一節泵管沒夾牢,或者滑鏈,這三噸重的深井泵掉進井裏,深井就得報廢!如有一根立軸沒調直,或者組裝時有個螺母掉進泵管,那就前功盡棄--得重新把它提出來……真是誠惶誠恐啊,為保持手感靈敏,誰也不敢戴手套,磨出血來也不戴。

當年的機電產品由國家統一分配,生產廠家並不關心銷路,也沒有“保修包換”之類的售後服務。像深井泵這樣的重要產品也沒人管。我學會了這手活兒,在京郊小有名氣,以致“文革”中被“專政”期間,還有人找到“牛棚”,請我去修深井泵,軍代表也不敢拒絕“貧下中農的請求”,隻好“放牛”歸山。

認識了水的艱難

1969年我被下放到平穀農村勞動,不久,市裏又要辦農機試點,便把我抽調到大華山公社“幫助工作”。這次的農機試點共有四處:四季青公社代表菜區,大華山公社代表山區,通縣小海子大隊代表平原,順義北軍營大隊代表丘陵區。這四個社隊基本上概括了京郊農業機械化“因地製宜”的不同需求,比1960年農機試點的規模小得多,由農機局與試點社隊合辦,專職人員十幾個,資金十幾萬,堅持辦了十幾年,出了許多好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