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初春的夜晚,依然像個缺少調教的孩子帶有野性的不安分。從西伯利亞突襲而來的冷空氣賊似的遛街串巷,時而張狂地拋起股股塵土,時而粗俗地撕扯著人的衣襟,將夜色攪得渾沌冷森,撲朔迷離,使急匆匆的夜行人攏衣縮首。
路口邊,電杆下,人民解放軍空軍某部修理連連長吳強,在一小時之內第二次與闊別一載的妻子馬燕華在這裏徜徉徘徊了。兩個人在蒼白而抖瑟的路燈下,相視而立,默默無語,兩雙凝固似的眸子深藏著不可名狀的憂傷、無奈和不安。顯然他們這種情狀難以啟口,說出來唯恐貽笑大方,有傷自尊,但是它又十分執拗而強烈地迫使他們要想,並且必須盡快想出個解脫的決策來。生活往往在難以言表之處打開一個窗口,使人從中窺見天地的一角。
一股料峭的寒風裹著沙粒打著流氣的呼哨從對麵胡同甩將過來,肆無忌憚地往人的脖子裏灌。
“你怎麼沒把大衣穿回來呢?”馬燕華急忙上前一步,背過身擋住風沙,雙手捂住吳強的領口。她的聲音有些發顫,俊秀的兩眼定定地打量著有些疲憊的丈夫,目光中透露出難以掩飾的疼愛和悵然。她雖然知道吳強是個地道的軍人,極注重儀表,風紀扣多會兒也是係得牢牢的,但她還是這樣做了,似乎唯有這樣才能使她那負債般沉重的心興許得到一些寬慰。
今天下午二時許,吳強從祖國的西南邊陲輾轉三天兩夜,一路勞頓地回到熱切盼望的妻子馬燕華身邊。人說,新婚不如久別。然而,吳強和馬燕華卻既是久別又是新婚。他們去年春節新婚燕爾,可是剛剛度完如醉如癡的蜜月,吳強便依依惜別地期滿歸隊了。本來,馬燕華與吳強約定去年八九月份到部隊看望,可是由於工廠實行崗位定額責任製,生產任務壓身,未能兌現。婚後一別三百多個日夜,這對於新婚如火的年輕夫妻是多麼漫長而殘酷嗬!而生活饋贈給他們的隻能是繾綣的夢寐和相濡以沫的遙思。今日丈夫急如星火地千裏迢迢回來了,馬燕華多麼渴望以百倍的溫存讓丈夫將失去的而又應該得到的愛加倍地得到補償呀!
然而,他的借以棲息的“窩兒”又在哪兒呢?
吳強和馬燕華結婚的“洞房”是臨時借住的。吳強回部隊後,馬燕華立刻又搬回到廠裏四人一間的單身職工宿舍。前不久廠裏蓋起了一棟職工宿舍樓,由於因襲“以男方為主”的不成文的規定,自然馬燕華是可望而不可即。馬燕華雖然提前一天收到吳強今日抵達的電報,可是當她向廠裏請求幫助解決一間臨時住房時,有關負責同誌像啃了口半青不熟的澀柿子似的咧著嘴,無奈地說:“按理,像你們這種情況廠裏應該關照,可是,哪裏有房子呢?咱們廠女工多,光領了結婚證因為沒房而解決不了實質性問題的就不下於半個排。難哪!”這位有關負責同誌總還算沒叫馬燕華枉跑一趟,最後給她指出一條光明的前途:“你們雙方的家不是都在城裏麼?給雙方老人說說,住房再困難,還能不給你們小兩口騰出個睡覺的地方嘛。”
家,是有,而且的確是兩處。但是,那都是怎樣的家嗬!馬燕華的六旬寡母和十六歲的弟弟住在一間不到十四平方米的“鴿子樓”裏。吳強的家名日住著兩居室一個單元的宿舍,卻為老少三代五口之家。
方才,馬燕華和吳強趁看望雙方老人之機已進行了一番偵察,媽憂心重重地問:“燕華,你們有住處了麼?”吳強搶著回答說:“我們家給騰出了一間。”婆母傷感地看著吳強:“強子,你……你和燕華就住在家裏吧?你爸爸上夜班,我給鄰居的張嬸說好了,晚上……”馬燕華急忙截斷了婆母的話:“媽,您老不要惦記了,我們家已經安排好了。”
謊言,徹頭徹尾的謊話呀!但卻實心實意。不這樣不足以安慰雙方老人焦急不安的心嗬!
“燕華。”吳強抓住妻子纖細的手,心裏打了個冷戰。燕華的手怎麼這樣冰涼?與其說是夜間寒冷的緣故,莫如說是心理作用。他望著強作笑顏的妻子,碩大的喉結一提一落,咽下一口酸澀的液體,以一個粗心丈夫的粗魯舉動將妻子的手放在唇邊,笑嗬嗬地哈了幾口熱氣,並以話語安慰道:“瞧把你給凍得?走,溜達溜達會暖和些。”而他將真實的情感壓在了心裏。
馬燕華的嘴角痙攣地抽搐了幾下,想開口答應一聲,又怕話出口失去應有的甜潤,嘴角的曲線一繃,悉心地點頭作答。
此時已是月掛中天。冰涼的圓月向人際稀疏的街道潑灑著泛著寒氣的清輝,平展的柏油路麵宛如結了一層薄冰。吳強和馬燕華並肩在薄冰上走著,步履遲緩而又小心翼翼,仿佛一腳不慎將會陷在冰窟裏。
這條通衢南北的中心大道,過去吳強和馬燕華不知走過多少遍,可是今天卻覺得如此陌生。大道兩旁新蓋起幢幢高大而新穎的樓房,每幢都多達十層以上。從樓房排排窗口飛溢出湖藍、朱紅、桔黃、蛋青和粉綠色的光束,在大道上空交織成一張五彩的網,又像在藍寶石一樣盼蒼穹上直瀉下一條彩色的大河,輕柔、神奇而又變幻不定,使人仿佛進入一個多彩的夢境。
遽然問,在身旁一幢樓房裏傳出快節奏的迪斯科舞曲,加上青年男女瘋狂的呼喊聲,颶風般撩撥著馬燕華的心潮,使她飄搖到一個遙遠的世界。
那天,在廠裏享有“舞蹈皇後”之稱的馬燕華應邀參加一個家庭舞會。這個家庭的住宅相當氣派。寬大的客廳,四間以上的住房,還有洗漱間和浴室。看樣子這家的老頭子是個官階挺高的人物。蒞臨舞會的女郎,個個打扮得頗為摩登,馬燕華卻衣著簡素。但唯其簡素才愈發顯露出她那亭亭玉立的身姿和質樸的秀美。舉辦這次舞會的主人是個相當帥氣的騎士般的青年。不知是馬燕華優美的舞姿還是嫵媚的容貌,贏得了那位騎士的傾心相愛。他不僅每日忠實地在廠門口等候下班的馬燕華,乞求般地邀請她去跳舞、看電影和逛公園,全身心地傾注了一個青年男子對少女熾熱的追求,而且還直言不諱地提出要與她建立戀愛關係,並宣布隻要她與他結婚,她便立刻就是這座住宅的主人,他將馴服地聽命於她的主宰。馬燕華雖然也說不上這個騎士有什麼明顯的缺憾,但又依稀覺得他少了點什麼。少了點什麼呢?又難以說清楚,他有些輕浮,但並不驕矜;雖缺乏應有的立項,可又不是紈絝子弟,可是馬燕華心裏卻有一種十分固執的直覺:她與他隻能是個朋友,但永遠也不會成為伴侶,她雖說並不討厭他,但也決不愛他。正在這時,回家探親的吳強卻迅雷般闖入了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