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五在家裏抬不起頭,在村裏也抬不起頭。隻要村裏的喇叭碗兒一響,他就扛著鍁出來了,跟那些曾經富過,曾經犯過事兒的人一起去東坡翻地。他頂著爺的“帽子”呢。於是麻五的腰總是哈著。麻五自己不吸煙,兜裏卻常揣一包八分的經濟牌香煙,見人就敬,臉上笑笑的,笑得很巴結。見了隊長,就說:“三叔,吃了?”隊長哼一聲,麻五就忙遞上煙,“吸著,吸著。”隊長不吸,隊長嫌那八分錢一包的煙賴,往耳朵上一夾,就晃晃地去了。
麻五弓著身說:“三叔,您忙哪,忙吧。”隊長甩一句:“忙你娘那腳!”麻五還是笑著:“忙吧,忙吧。”
麻五通常隻需一箭之地,蹲功是很好的。在家裏他蹲在小板杌上。板杌小,隻有兩寸見方,他就那麼蹲著,吃飯蹲著,女人罵也蹲著,紋絲不動。出了門就蹲在石滾上。石滾圓圓的,光光的,很滑。麻五身一縱就像粘上似的,再不動了。地裏沒活的時候,人們常見麻五獨獨地在石滾上蹲著。麻五一蹲在石滾上就顯得很有智慧,很深沉,眼兒半眯著,身子似悠非悠,就像是看到了很美好的事體,又像是在品評什麼,很有點冷眼向洋看世界的味道。有時,日錯午了,他還不回去。兒子扁豆出來叫他,說:
“爹,咋還不回呢?”他睜開眼,慢慢地說:“你娘回來了麼?”扁豆說:“早回了,飯都做好了。”他說:“回吧,我再蹲會兒……”而後蔫蔫地走回家去,聽女人罵。
然而,卻不敢讓麻五進場,麻五一進場就不是麻五了。夏天收麥的時候,麻五就在場院裏的石滾上蹲著。他蹲在石滾上看女人們攤場,然後是看漢子們趕牲口碾場,看屁股上兜著屎布袋的牲口在場裏一圈一圈轉。接著是攏堆兒。待麥堆攏好了,就有漢子走過來客客氣氣地說:“老五,該揚了。”
這時麻五仰著頭看看天兒,日晃晃的,就說:“不慌。”說是不慌,人已下來了。就見他大甩手走到場中間,煞煞腰帶,一條腿抬起來,不見他怎樣用力,腳上的鞋就飛出去了;而後抬起另一條腿,“日兒”一下,另一隻鞋也飛出去了,穩穩地飛出去了。睜眼來看,一雙鞋在石滾上放著,周周正正地放著。接著他身子一擰,順勢操起一把木鍁在手裏,待風聲響起的時候,就見空中亮起一道線,落下來卻圓圓的兩大片,麥粒是麥粒,麥糠是麥糠,那揚出來的麥子就像是一顆顆撿出來的,很淨。往下一鍁快似一鍁,一鍁緊似一鍁,風呼呼地響著,隻見麥粒兒綢帶一樣地在空中舞,麥塵飛揚,人卻不見了,隻能瞅見一個影兒,舞動著的影兒。倏爾風勢變了,揚勢也變了,一時滿天星,一時釘子雨,空中像罩起了一把旋轉的大傘,麥粒兒傘樣地旋著,人影就成了傘軸,滴溜溜跟著轉。轉著轉著,待一堆麥粒兒高高堆起的時候,在晃晃的日影兒下,你才看清一個漢子頂天立地地站著,那自然是麻五。這時候麻五的臉燦爛如花,麻點兒一坑一坑亮著,顯得分外生動。那歡樂像兩條小火龍似的從眉眼裏溢出,遍體燃燒。
胳膊上、胸脯上、腰上、腿上處處有詩一樣的東西在躍動,處處飽漲著靈巧和力量,機智和幽默。一時間天地仿佛很小,場巨大。
末了,麻五的骨頭“噝噝”地響著,就又縮在石滾上了,甕一樣不動。天晚了,場裏的人都走光了,他還是不動。扁豆放學回來從場裏過,看見他就說:“爹,咋還不回呢?”他說:“我再蹲會兒。”
有一次,麻五扛著布袋到縣農場去換麥種,走到人家場裏就走不動了。縣農場場大,跟廣場似的。縣農場地也多,麥割一個月了還沒打完呢,一垛一垛在場邊矗著。場中間有一個剛碾過的大紊堆(沒揚過的麥堆),一位老農工正在教一群知青揚場呢。
那農工教得很認真,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的。麻五先是在一旁蹲著看,而後站起來看,看了,笑笑,搖搖頭;再笑笑,再搖搖頭。一知青見了,橫橫地問:“你笑啥?”
麻五又笑笑,說:“不是活兒。”
城裏人不懂這話兒,就問:“咋不是活兒?”
麻五還是那句話:“不是活兒。”
這話說得太重,那農工忿了,轉過臉來,問:“你說不是活兒?!”
麻五不吭了,和解地笑笑,扛上布袋就想走人。
那農工更氣,緊著問:“你說不是活兒?!”
麻五說:“老哥……”
那農工把木鍁往麥堆上一插,喝道:“你來,你來試試!”
慢慢、慢慢,麻五手鬆了,布袋落在地上。他說:“試試就試試。”說著,就走過去了。
麻五操起木鍁,一操木鍁人就不見了。隻覺得風聲呼呼,釘子雨“唰唰唰唰”下著,初時還能看清一個舞著的影兒,再看就是兩個影兒,四個影兒,八個影兒……看影兒時就顧不上看空中了,空中亮著五朵旋轉的麥花,那兒遮天蔽日,朵朵相連,順著閃動的鍁影望上去就像一棵陡然長出的花樹……看空中就顧不上看地上了,地上出現了五個圓圓尖尖的小麥堆,呈“五佛捧壽”狀圍在大紊堆的四周,那距離像是用尺子量出來的,環環相間,一分不差。緊著眼看時就忘了聽聲了,那聲兒仿佛秋日綿綿細雨,又仿佛唱曲兒的小女響敲玉盤……久了,便有生的滋味從心裏溢出來,想唱。
眾人看傻了眼,一個個都怔怔的。那老農工先是滿臉赤紅,而後泛綠,綠到極處便是恨。老農工也算是行家,他悄沒聲地從場邊的大缸裏舀出一碗水來,順勢潑了出去。潑了就覺得有一股濕風刮過,低頭去看,地上光光的,竟無一點濕星兒!老農工歎一聲,服了,就說:“是個把式,絕活兒!”
城裏人好拍手,就齊拍手,引了許多人看。
這天,麻五換麥種就沒有排隊。還在農場裏吃了頓飯,有肉,吃了滿嘴油。
回村後,麻五一連三天哼曲兒,老是那一句,不知哼什麼。
哼得女人煩了,就罵,罵他個狗血噴頭!麻五在小杌上蹲著,一聲不吭。而後走出去蹲石滾。
每當麻五蹲石滾的時候,女人就在屋裏翻箱子。箱子裏藏著一小疊藍信封,破布裹著。女人解開一層一層的破布,就看見藍信封了。女人看一眼藍信封,又趕忙裹住,緊煎煎地喊扁豆,沒有應聲。沒有應聲,才又去慢慢解……秋後,麻五自然在場裏揚穀子,揚著揚著,女人來叫他了。
女人叫一聲不應,再叫一聲還不應,女人就罵了,女人罵得很惡!
不了,麻五忽一下就到了場邊上。他在場邊上鏟起一泡牛屎,順勢揚了出去。十丈開外,女人正張大嘴罵著,就覺得有一股臭風襲來,躲都躲不及,“唰”一下,一泡牛屎貼嘴上了!女人哭著往回跑,再不罵了。
麻五一鍁一鍁接著揚,揚完了,氣才泄了。縮縮地往家走。
響棒槌
老德不能算是木匠,老德是做響棒槌的。
老德當過七年國民黨的兵,又當過八年共產黨的兵,回村時已經四十一歲了,還是童子。老德不算太屈。老德出過兩次國,一次去越南,跟日本人打仗;一次去朝鮮,跟美國人打仗。機關槍跟炒豆兒似的,老德說。老德回來時領過三百元的退伍費。
那時錢很值錢。老德把錢交給兄弟媳婦了。兄弟媳婦見了錢很喜歡,說是要給他張羅著娶媳婦。然而,四十一歲的男人是娶不來女人的。兄弟媳婦再不提錢的事,老德也不提。後來老德就一個人過了。他一個人過了。他一個人在茅屋裏住著,看著村裏的一片林子。
白日裏有活計忙著。夜裏好月亮。林子裏墨墨白白,撒一地小錢兒。老德在林子裏走,走一身斑駁。有時老德也踩著小錢兒走,一跳一跳的,孩子一樣。風從林子那邊刮過來,葉兒“沙沙”響著,有棒槌聲。林子那邊是穎河,沾了水音兒的棒槌在穎河裏跳,叫人意想那綰了紅袖的白胳膊。老德轉著轉著就轉到河堤上來了。風清清的,月朗朗的,河裏還湮著一個白胖小子。
水皺兒一紋一紋地把白小子推出來,而後又拉下去,圓圓地印著,很好。空氣裏有嫩玉米的甜味,有豌豆的澀香,也臭,那是栽的黃煙。遠處自然墨得重了,層層疊疊地墨,墨得深邃。天反而白了,白得淡,白得高遠,星兒隱隱的,碎亮。
林子這邊是村子。驢叫了,狗咬,磨一圈一圈晌。女人喚孩子,碎著步走。男人一踏一踏,夯著步走。老牛倒沫,日子翻著嚼。油燈一盞盞明了,窗口處都洇著一團暖色。而後油燈又一盞盞滅了,暗了一處,又暗了一處,哪家是最後滅的,老德知道。
老德沒去聽房,老德年紀大了,不好意思。再後隻有蛐蛐叫了,這兒一聲,那兒一聲,爭著唱,很亂。連蛐蛐也不叫的時候,老德就走月色。走著走著,老德就站住了。老德扛著銃呢。老德把銃從肩上取下來,那時夜已靜到了極處,老德舉起銃朝著林子上空放一響,整個林子就有了喧囂!忽拉拉的,這兒有了翅兒動,那兒有了撲棱棱……老德才慢慢走回去,睡了。
老德說,很好。
不知怎的,老德就開始做響棒槌了。白日裏下地幹活,閑了就做響棒槌。
響棒槌是楊木做的,楊木輕。林子裏有的是木頭,可老德做響棒槌不用好木頭,用的都是些枯木,哪一枝死了,他扳下來,細的燒鍋用,粗的就鋸成一段一段的放著,有工夫了就做,日子漫漫的,他就慢慢的,做得很經心。做好了,還染,染成黃的。而後再畫幾筆。畫得不好,魚不魚、鳥不鳥的;或是幾條曲線、幾片花紋,倒是紅紅綠綠黃黃,蠻熱鬧。畫好了,就放到茅屋外麵去晾,晾著晾著那響棒槌就不見了,老德也不追究。
有時候,老德聽見娃兒躡手躡腳地來偷,那腳步聲走走停停,一丫一丫地響,老德心裏就笑了。慢慢,那腳、響到屋前了,忽兒停住,久久不動。小頭兒一點一點往前探,弄得老德心裏發緊。他就輕聲說:“拿吧,我沒看見。拿吧,我沒看見。”娃兒們抓起一個響棒槌,哧溜兒就跑了。
有時候,大人也抱了娃兒來討。女人抱著孩子在院裏站著,說:“德叔,給娃兒尋個玩意兒。”老德就說:“拿吧。”女人就搖搖這個,搖搖那個,挑個響的。老德說:“不坐了?”女人就說:“不坐了。”老德攆出門來,見窗上放著一碗蒜麵,或是兩個紅柿,就說:“嗨,這是幹啥?”很感動。
漸漸,一村娃兒手裏都拿著響棒槌。棒槌裏裝的是豌豆,搖起來“嘩啦、嘩啦”響。老德聽見響,就笑笑。
過節的時候,老德就舉著草把串莊去賣。草把上插一圈響棒槌,走一村插一村,搖得娃兒眼花。那時鄉下太窮,五分錢一個也買不起。就有一群娃兒跟著屁股看,眼巴巴的。走上兩圈,老德就蹲下了,蹲下來跟娃兒們說話。老德說:“娃兒,回家拿錢吧。去吧,隻要五分錢。”娃兒們站著不動,一個個饞饞的。老德很難為情地望著娃兒們,結結巴巴地說:“你看,我隻收個工夫錢,你看……”娃兒們還是不動。也有跑回去的,而後又哭著跑回來,遠遠地站著看。末了,老德摸摸娃兒的小臉,說:“叫我捏捏小雞雞吧。”娃兒就讓他捏了。捏了,老德說:“拿一個吧,娃。”
娃兒就拿一個。這個拿一個,那個也要拿一個……末了,也沒賣上錢。
後來老德就扛著草把到鎮上去賣,鎮上人有錢。那天,老德剛把草把扛到鎮上,就被市場管理委員會的人抓住了。抓老德的是個“二刀毛”剪發頭,那女人活得很警惕。她正站在凳子上往牆上畫宣傳畫呢,一扭頭就把他抓住了。她說:“站住,幹啥呢?”老德說:“賣響棒槌哩。你要麼?”那“二刀毛”女人說:“過來,你過來。”老德很聽話,就過去了。
“二刀毛”的工作有了點成績,興奮得臉都紅了。她揪住老德,說:“你投機倒把!跟我走。”老德慌了,忙說:“同誌,同誌,你看……”“二刀毛”說:“啥同誌,誰跟你是同誌?!”那女人太警惕,生怕他跑了,就說:“轉過臉去!”老德就轉過臉去。那女人趕忙把畫畫用的廣告色拿過來,用黃廣告色在他脊梁上寫上了“投機倒把”四個字,而後又用紅廣告色打上了一個大“×”,看上去血淋淋的。老德任“二刀毛”女人寫,隻嚅嚅地說:“啥呢?同誌,幹啥呢?”“同誌,幹啥呢?”女人不應,女人又麻利地做了個紙牌,紙牌上寫了同樣的字,掛在老德的脖裏。說一聲:“走。”老德問:
“往哪兒?”女人說:“往南,去市管會。”老德就規規矩矩往南。
走著,鎮上人看老德身上紅紅黃黃的,一片鮮豔,就圍著看。
看了,一個個都笑。老德也笑,點著頭跟人笑,笑得很正式。人圍得越多,老德走得越好,慢慢步子也有了節奏,像檢閱似的。
來到市管會門前,女人說:“站住吧。”老德就站住了。女人嚴肅地問:“你說吧,怎麼處理?”
老德說:“我不賣了,我散散……”
人們一聽老德要散,呼啦一下圍上來就搶……女人忙拽住老德,說:“上屋去,上屋去!”
進了市管會,市管會的人搜了老德,隻搜出三分錢。老德不好意思了,笑著說:“你看,你看……”“二刀毛”女人說:“本來要罰你的,看你老實,就算了。走吧。”老德看看空了的草把,見上邊還剩一個響棒槌,就取下來遞給“二刀毛”女人,說:“同誌,給娃兒們捎回去吧。”“二刀毛”拿眼瞪他。瞪著瞪著,臉上就失了警惕,平生第一次失了警惕,勾下頭說:“……衣裳,回去洗洗吧。”(後來,那女人一直放著那支響棒槌。看了,臉上就多些溫柔。)老德說:“沒啥,沒啥。”就扛著空草把去了。
明知不賣錢,老德還是做,就這麼一年一年做下去。老德做活兒很工,夜裏熬許多油。那響棒槌一時做成圓的,一時做成扁的,一時又做成方的,不重樣兒。那畫法也變了,不光有蟲蟲魚魚,還畫些叫人說不清的東西……
那年下大雪,老德的茅屋被雪壓坍了。這時候人們才知道老德死了。人們以為老德會有許多錢,可收拾了老德的茅屋,除了一些響棒槌外,隻有一塊六毛錢。全是分錢,是老德賣響棒槌的錢。他做了這麼多年響棒槌,才賣了一塊六毛錢。都說老德心好,村裏出錢葬了他。
夜裏,總聽見棒槌響。村裏人說:老德回來了。
二天,就讓娃兒去老德的墳燒燒。
紅薯窖
炳老實,日子就由大人撐著。
炳家女人天生肌瘦人,杆兒樣。人輕便,活淨,走路帶風。
你看她掃地吧,輕描描的,地就掃了,院子裏總是光光的。你看她做飯吧,不聲不響的,飯就做了,還一樣兒一樣兒。你看她說話吧,軟軟的兩句,就叫人想好久還翻不過理來。人總是笑著,那笑在眼上,微微的,叫裏裏外外的人熨帖。炳家人口眾,上有老下有小,一窩子吃貨,日子必然緊巴。可炳家女人不焦不躁的,款款就應付了。吃飯的時候,女人先給炳盛。炳算是一家之主,活路重,出力大,量就足足的。而後是兩位老人。老人上年紀了,牙口不好,做些軟的,淨麵的,多些滋味。往下是孩子們,連稀帶稠一鍋吃,也有花樣,能飽。家裏人走出來,也都帶著女人的一雙手呢。衣裳破是破,補丁是補丁,可針線活兒細密、周正,穿在身上有模有樣的,絕不招人笑話。
平日裏,就見炳端著一碗紅薯在飯場裏吃。那碗海大。炳蹲在糞堆上,高擎著一隻紅薯碗,就像擎著一麵旗幟。女人的旗幟。各家也都有蒸紅薯吃的,可都沒有人家炳家的紅薯好。那紅薯熱騰騰的,塊大,鮮,蒸得也好,看著很饞人。炳捧著這冒尖一海碗紅薯,一塊塊往嘴裏送,大嚼!實叫人眼熱。
每年紅薯下來的時候,村人們自然都把紅薯藏在窖裏。紅薯窖挖在西崗上,家家都如此,隻有炳家的紅薯不壞。炳家的紅薯從秋天吃過,經過漫長的冬季,又經泛醋一樣的春天,那紅薯從窖裏提出來,提一籃是鮮的,再提一籃還是鮮的,總吃鮮的。
別家呢,提一籃是壞的,再提一籃還是壞的,總吃壞的。那年月,一年紅薯半年糧,鄉下人過日月全憑紅薯呢。春天是壞紅薯的季節,別家的紅薯都壞了,他家窖裏的紅薯咋就不壞呢?就有人問炳家女人,炳家女人笑笑,不說。再問也不說。
到了麥口上,家家都沒紅薯了,早就沒有了。炳家還有。就一籃一籃地從窖裏提出來,大鍋蒸了,給鄰家送上幾塊,讓娃兒們嚐鮮。
人們又問炳家女人,套著問。可炳家女人主意正,套不出。
她還是笑笑,不說。
二年,出紅薯的時候,人們都看著炳家。
在紅薯地裏,人們都瞅著炳家女人。炳家女人帶著一家人上地挖紅薯,漢子們做粗活兒,她做細活兒,仍是輕描描的。男人在前邊挖,她跟在後邊拾掇,腰一彎一彎的,風擺柳樣兒,不見多忙,就見一堆一堆的紅薯在地壟上堆著。人們看見炳家挖出來的紅薯一堆一堆放,也都一堆一堆放;人們看見炳家女人把紅薯秧都編成辮兒,提起來一坨一坨往車上放,也跟著把紅薯秧編成辮,一坨一坨往車上放。而後看炳家女人吩咐把紅薯拉回去,也跟著往家拉;緊接著,看炳家女人去晾窖,就去晾窖;看炳家女人在紅薯窖裏鋪一層細沙,也跟著鋪一層細沙;炳家啥時往窖裏放紅薯,就啥時放紅薯……除了炳家女人的細氣勁學不來,其餘的一樣一樣都跟著學了。可是,到了春上,紅薯還是壞。僅是壞的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