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獨炳家的紅薯不壞。
總見炳端著一碗紅薯在飯場裏吃。那紅薯“招牌”一樣亮在人們眼前,看來看去竟沒有一塊壞的。還有一件奇事,別家人吃了紅薯都放屁,臭哄哄的,可炳家人吃了紅薯不放屁。
閑了,人們抽空就圍著炳家的紅薯窖看。別家的紅薯窖在崗上,炳家的紅薯窖也在崗上,地勢是一樣的。炳家的紅薯窖是用木頭做的十字窖欄,上邊串一鐵條,鐵條上有鎖,是一把老式鎖,湊近看裏邊黑洞洞的,聞聞裏邊也有一股甜酸氣。人們看了一遍又一遍,也看不出有啥出奇的地方。
後來又有人問炳家女人,女人還是笑笑。問急了,就說:“沒啥,真沒啥。”
人們不信。於是就說炳家的紅薯窖裏有仙家。
有人說,那紅薯窖在崗脊上,有紫氣,地脈好。
有人說,聽見裏邊“哧溜兒”一聲,白絨絨的,八成是“皮子”……
還有的說,是黃仙。裏頭住了一窩黃仙。八百年的黃仙成精了……
終有些不甘心的,就悄悄地問了炳家的小三。炳家三娃在學堂裏上學呢,小學三年級,人實誠,品德好,不會說瞎話,一套就套出來了。娃兒說:
“先吃小的,後吃大的。先吃壞的,後吃好的。”
說了,人們都默默地,再不問了。就想起炳家上上下下老小九口人,憑女人撐出一張臉麵來,老不容易,杆兒樣的女人,那日月像山一樣,咋就挺住了呢?
麥天裏,炳家女人會蒸一鍋紅薯端出來讓人們嚐。人們就誇幾句,各自給娃兒拿上一個,不敢多拿。天藍藍的,就見炳家女人笑著,臉上的皺兒開成了一朵花。
“吃,都吃。”炳家女人說。
鼓手
王小丟,三賤:人賤,嘴賤,輩低。
他一輩子好罵玩,胡子一把了,還跟小孩似的,村裏人見了他就想笑。
你不能不笑,你不笑他罵你。要不,你罵他。罵了,還得笑。
每到晌午的時候,飯場裏總少不了王小丟。若是王小丟那日沒來,這飯就吃得沒有滋味。於是就有人說:“去喊小丟,喊小丟!”小丟喊了一輩子,還是小丟,大人小孩都喊他小丟,喊了,他也應。小丟喊來了,一進飯場,人們就問:“吃啥好東西,在屋裏憋著不出來?”
王小丟一本正經地說:“不是不出來,玉帶拴您娘床頭上了,急我一頭汗也沒解開。”
人們日哄笑了。再笑,再笑,那賴話一串一串的,飯吃得有勁。
王小丟個兒低,矮柱子,還精精瘦,幹不了多重的活計。可他憑著一張滾刀子賤嘴,也掙十分。那是公認的,沒人說閑話。
再重的活計,隻要王小丟在場,就不顯重了。人說,他嘴角上拴一串臭唾沫,甩出去就是笑!
下地幹活,一歇,隊長就說:“小丟,唱個曲兒,唱個曲兒!”
王小丟說:“定定弦兒,定定弦兒。”說著咳嗽兩聲,清清破嗓子,就唱:
俺的頭,像屎罐兒,俺的眉,像炮撚兒,俺的眼,像烏蛋兒,俺的鼻,像蒜瓣兒,俺的嘴,像月牙兒,俺的舌,剩一半……
正唱呢,看人們笑成一堆泥,他忽然一沉臉說:
“不中不中,弦兒斷了。”
人們更笑,罵他:“娘那腳!唱吧。”
他說:“娘那腳好好的,就是弦兒斷了。”
人們知道他又編圈兒罵人呢,就問:“弦咋斷了?”
他說:“咬斷了。就剩一半了,唱不成。”
哄,又笑!笑了,明知他往下是罵人呢,還問:“那一半呢?”
他四下瞅瞅,說:“那一半在銅錘家女人嘴裏呢。”
銅錘家女人接口就罵:“丟兒,您娘那腿筋!”
王小丟正色說:“嗯,這事兒我不知道。你去問俺爹吧。”
大笑!笑得漢子斷褲帶。笑了,隊長又說:“丟兒,來個洋的!”
王小丟又清清喉嚨,說:“中,來個文詞兒。”說著,那老腔又喊起來了:
南山耕,北山臥,對著老瓦盆笑嗬嗬。
你出一對雞,我出一對鵝,快活,快活!
又有人喊“小丟,唱個酸哩!”
王小丟眉兒一皺,咂咂嘴,苦著臉說:“老少爺兒們,酸哩唱不成,今兒個沒帶醋。”
說是說,見人笑了,又唱:
一更裏,張秀才,你把老娘的門拍拍,拍拍拍拍閑拍拍,老娘不是那貨菜!
二更裏,張秀才,你把老娘的門撥開,撥開撥開閑撥開,老娘不是那貨菜!
聽王小丟唱酸曲兒,漢子們就在地上打滾笑,男男女女滾成一團,笑得筋都沒了,渾身肉動。
又是正唱呢,王小丟看見一個才過門的新媳婦頭勾著,臉羞羞地紅,不笑。人們都笑了,就她不笑。王小丟又不唱了。他說:“歇會兒,叫我調調弦兒。”說著,他走到新媳婦跟前,正臉正色拍拍新媳婦,說:“花嬸,俺叔咋著瘦哩?”
新媳婦剛過門不久,臉嫩,又見他胡子一把,正正經經地,也不好說別的,就說:“誰知哩。”
王小丟緊著臉說:“嗯,這幾日俺叔可老瘦。”
新媳婦勾頭不理他。他又說:“又是那個了吧?可不敢夜夜那個,看俺叔瘦哩!”
新媳婦“吞兒”笑了,就罵他。
王小丟得意地說:“我想著你不會笑哩。”
笑了,就做活兒。日頭晃晃的,也不覺累,汗出得痛快。
王小丟年輕時出過大洋相,惹得一村人笑了半月。那年三月三,村裏過會。鄰村有個漂亮妞趕會來了。那妞長的,水靈,辮子忽悠忽悠的,招一村光棍漢跟著看。王小丟也跟著看。看著,看著,他說:“爺們,我能叫她給我笑!”
光棍漢們說:“能哩?敢賭不敢?!”
王小丟一拍胸脯,說:“敢!”
光棍漢們說:“好,你要是能叫她笑,叫咋就咋!”
王小丟捋捋袖子說:“爺們,都看著——!”
人們就睜大眼看著。
就見那妞悠悠地在會上走,王小丟在後麵不緊不慢地跟著。
會上很熱鬧,有賣雜貨的,賣花布的,賣點心賣煎包的……那妞東看西看,走一處問問價,又走。王小丟也東看西看,走一處問問價。眼看著妞快到村口了,光棍漢們擁上來說:“咋,不中吧?”
王小丟眼一亮,說:“別慌,別慌。”說了,就大大方方地走過去了。
剛好,那妞在槐樹下站著,槐樹下臥了條黑狗。王小丟走到黑狗跟前,撲通往下一跪,喊了聲:“爹。”那妞咋也忍不住,“吞兒”笑了,露一嘴白白的牙。而後,王小丟頭一轉,朝著姑娘跪下來,喊一聲:“娘。”那妞的臉立時羞得通紅,罵道:“哪兒的鱉娃!”
王小丟接口說:“畫匠王哩。閨女們都往這兒來,水好!”那妞瞪瞪的,氣得直翻白眼,扭頭就走。日後,那妞見了他就罵,罵著罵著,竟成了王小丟的媳婦……
王小丟果然贏了,不但贏了一群光棍漢,還贏了一個花嘎嘎!惹得一村人咂嘴。光棍們氣不忿,見了他就喊:“丟哥,您娘哩?”王小丟應聲說:“俺娘在家紡花哩。”接著,口一轉說:“您娘哩?您娘是曹後寨(槽後站)魏保千(喂飽牽)家的閨女?”光棍們接不上了,一個個恨得牙癢!
於是,人們見了他就罵。先罵,怕吃虧。結果還是吃虧。就賺個不掏錢的笑。
有一日,二奶奶病了。病得很重,三天沒起床。王小丟聽信就去了。他往二奶奶門口一蹲,說:“二奶奶,您孫媳婦叫我來跟你學藝哩。起來,咱練練。”
二奶奶笑了。二奶奶也是響快人,強撐著身子罵道:“丟兒,您娘那腳指甲縫兒裏那灰!”
二奶奶一聲罵,王小丟心裏就美氣了。也不問病,就看著二奶奶笑。
二奶奶身子虛,喘喘氣問:“俺媳婦哩?”
王小丟說:“您媳婦正給他老公公吃咪咪(奶)哩。”
二奶奶眼裏的淚都笑出來了,“騰”一下坐起來罵道:“您娘肚裏那蛐蛐套蟮蟮……!”
王小丟正色說:“真哩,不信你去看看。”說著,硬把二奶奶攙起來,扶著她看去了。
一看,二奶奶笑得肚子疼!要說也不假,小丟媳婦正給村裏的一個沒娘娃喂奶呢。那娃一生下來娘就死了,還不滿月哪,但輩分高,論輩叫,他就是娃娃爺了。
後來,二奶奶說,笑這一回,半年不生病。
要是哪一日沒人罵他,他就在村裏來回轉,躁躁的。轉著轉著,見誰愁眉鎖眼的,一聲聲歎氣,他就走過去了。他走過去拍拍人家,說:“出來了?”
人家正愁著,沒心給他說話,就隨口“嗯”一聲。
他就說:“刀口還沒好利索,咋就出來了?歇歇吧,歇歇。”
人家不明白他的意思,抬起頭,怔怔地望他。
他一拍腿說:“騸豬的老六前天才走,你咋就出來了?”
人家歎口氣,“吞兒”笑了,日日地罵。
他就笑著說:“好好的人,咋給騸了樣兒?有啥事說吧!”
往下,缺錢了,他去給你借錢;缺糧了,他去給你借糧。他會纏,往隊長家一坐,就編筐罵起來了。會罵,罵得好,罵得隊長一家人捧著肚子笑!一笑,該辦的事就辦了。
那年冬天,下雪的時候,王小丟的兒死了。他就這麼一個娃,老嬌。但還是得病死了,緊病。女人在家裏哭,他用穀草裹著去埋。兒八歲了,白日裏好好的,說死就死了,那心裏的悲痛是無法訴說的。天上飄著雪花,王小丟抱著死孩子在村街裏孤零零走著,順牆跟走,縮縮的,他怕撞見人。誰知,做木匠活的滿倉剛好從村外回來。遠遠的,一看見是他,滿倉就趕緊罵:“哎,大年下抱住您爹往哪兒哩?”王小丟沒吭,竟憋住了。待走近些,滿倉才看清他抱著一個死孩子!滿倉心裏一寒,忙說:“丟哥……”王小丟竟說:“嗯,我給您女婿安置個地方。”
王小丟也笑了,眼裏淚花花的。
村裏人說,十天不吃飯都中,不能沒有小丟。
千層底
見他娘有男人,卻過的是沒有男人的日子。
男人當年推著獨輪車去禹縣送草藥,說是七日方回。走時還捎了土坯,俗稱“娘娘土”,路上喝茶時撚一塊土末放在碗裏,消災。可他一去沒回來。後來有人說他被劫路的劫了,也有的說他被當兵的抓了,再後就有人說他去了台灣。兵荒馬亂的,誰也說不清,都說人沒死。
人沒死就不算寡婦。
新媳婦守空房是很愁人的,好在有了見兒。開初,娃兒小,上有老人,下有娃兒伴著,也不覺得太苦。就日日盼著。夜裏醒來,聽見門響,就以為是男人回來了。匆匆開了門,大月明地兒,風涼涼的,樹影婆娑。心裏一寒,有淚。開了幾次門,不見人,親親娃兒,就又睡了。
娃兒一點一點長,慢慢能叫娘了,離身了。白日好說,有活兒忙著,夜裏空落落的,難熬。那日子像磨一樣,推著推著,就推不動了。就想,小孩嘴裏吐實話,問問娃兒吧。就把娃兒叫過來,問:
“娃,你爹啥時能回來?”
娃兒沒見過爹,娃兒愣愣的。
娘就說:“你說個數?”
娃兒看看娘,就說個數,娃兒說:“三。”
娘先是一喜,覺得日子並不多。而後就不語了,覺得這不是個好數,是個不吉利數,不是成雙成對的數,娘的臉沉了。過一會兒,娘又問:“娃,你再說個數?”
娃兒再看看娘,看了很久,說:“三。”
娘歎口氣,眼裏淚花花的,轉過臉去了。娘還是不甘心,忽又轉過臉來,擦擦眼裏的淚,直視著娃兒,說:
“娃,你再說個數!”
“三!”
娘就琢磨這個“三”。想想,又覺得是個好數。爹、娘、兒,加起來不就是三嗎?再說,兒說了三回三,三三見九,九九歸一,那是一定回來了。娘又喜了,喜得心裏撲通撲通亂跳。往下,她又想,是三天?還是三年?三天太短了,不會那麼短。興許是三年?
娘心裏有盼頭了。夜裏睡不著,就起來給男人做鞋。做那千層底布鞋。底兒、麵兒都是用的好布料。知道不急穿,就慢慢做。先糊袼褙子,把布一層一層貼好,晾幹,而後照著男人的破鞋剪下樣兒來,撚下好麻線兒一針一針納……那鞋底厚,瓷實,針針見情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子像山一樣堆著,一針一針紮過去,日子就過得快些。此後每年做一雙,做好的就放櫃裏。
做滿三雙了,男人仍沒信兒。娘就想,興許是九年?就又做下去,一年一雙……
後來,老人下世了。兒也長大了。娃爭氣,先上小學,後上中學,上著上著就上出去了。村裏人說,見他娘有福啊,養了個好娃,將來賄跟著他享福了。娘笑笑,心裏卻很苦。家裏就剩她一個人了,日子過得木木的。兒子偶爾回來一次,叫聲娘,娘心裏很熱,看看娃,爹一樣大了,娘心裏酸,暗暗落淚。過幾日,娃走了,娘還是一個人獨過。中秋節了,桌上多放雙筷子……這時候,就有人來說合。說人怕是不在了,就是在,也不會回來了。
老德人不錯,就過一家吧,也有個照應。見他娘心裏濕濕的,就說:“叫我想想。”
夜裏,風嗚嗚地刮著,見他娘心裏很亂。數數櫃裏的鞋,已有十七雙了。十七個年頭,夜夜孤寂,那日子就像是針尖兒上走過來的。老德是個好人,她知道老德是個好人。老德待人誠,脾氣也好。去林子裏拾柴,老德常常幫她。老德不多說閑話,給她拾掇一捆樹枝兒,讓她背回去燒。想著老德,心說,就不做了吧?
但又看那鞋,一雙雙在櫃裏擺著,有半櫃那麼多了。十七雙啊!
那十七雙鞋叫人喜悅,是勞動的喜悅,期待的喜悅。那仿佛又是一種獎賞,好像說,看,你已等了那麼久了……思謀到天亮,見他娘想,已到這份上了,萬一回來呢?那一雙雙不就白做了?就做吧。就又做了。
過幾日,見他娘又把鞋都翻出來看,一雙雙擺在床上,擺一大堆。而後把鞋一雙雙標上記號。心說,那一日差點兒就吐口了。要是答應下來,十幾年就白熬了。她想,不能白熬啊,不能白熬。
做到兒子娶媳婦了。兒子帶著城裏的女人回來看娘。城裏媳婦洋氣,花枝枝一般,還帶著洋鏡子,也叫一聲娘。娘聽了心裏熱熱的,就掉淚了。夜裏數數櫃裏的鞋,已有二十四雙了。摸摸,再摸摸……聽見兒子跟媳婦在耳房裏笑鬧,見他娘就走出屋門,默默地在院裏站著。
歎一聲,又歎一聲,就望見老德茅屋裏的燈亮了。老德也很孤,老德還沒睡哪。這幾年,見了老德就很不好意思,就覺得欠了人家什麼,勾著頭默默地走。可老德並沒有冷她,照常讓她去林子裏拾柴燒,有時還幫她背回來。進了院,她就說:“他叔,歇歇,喝碗水吧。”可老德不歇,老德把柴放下就走了,默默地……心說:人不就這一輩子嗎?不做吧,不做了。
想了,就有熱熱的一股從心裏湧出來,渾身躁。見他娘走出院門,走上村街,來到林子邊上,卻又站住了。心說:就不做了嗎?已做了這麼多了,就不做了……遲疑地站著,想想,再想想,又勾回頭走。
二日,兒叫一聲娘,媳婦叫一聲娘,叫得她心麻。就著半截爛鏡看了,頭上已有白發,臉上的老皺兒一道一道的。心說:老了,還是做吧。萬一人回來呢?
就接著做。納鞋底已納得手麻了,針都捏不住,就咬著牙往上紮,紮著紮著就紮出血來了。見了血,反而愉快了。鞋底上一線線帶著紅染,那已不是情分了,而是沉甸甸的一種東西,叫人不能歇手。那鞋底就越納越密,越納越瓷實,見他娘就為這瓷實納下去……
那年秋後,見他娘死了。死的時候還坐著納鞋底呢,一針沒穿過去,人就不行了。村裏人連夜給見捎了信,見回來了。埋娘的時候,見翻了翻屋裏的東西,也沒找著啥值錢的東西,就見櫃子裏整整齊齊地放著三十雙千層底布鞋。城裏人不穿這種鞋。
埋娘時鄉人都來幫忙了,見覺得欠了情,就把這些鞋送給鄉人了。鞋結實,鄉人就一個個穿了……
村裏至今還有穿旱船鞋的,不合腳,時時踢嗒、踢嗒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