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退了幾個人,有人破口大罵,有人還揚言放我張文遠的血,可我不怕!棉絨廠的情況,大家比我更清楚。不純潔職工隊伍,企業非垮不可!廠子是集體的,也是大夥的,你們誰希望廠子垮呢?如果都想混呀,偷呀,廠子垮了,你們想喝湯也喝不上一口!希望大家振作起來,團結戰鬥,愛廠如家,獻計出力,共謀發展,我不信棉絨廠搞不好!”
正當張文遠著手整頓棉絨廠內部的時候,債主卻蜂擁而至。張文遠以禮相待,並不斷賠笑道歉。但是,有的債主聲色俱厲,吆三喝四,有的冷嘲熱諷,罵罵咧咧。有的甚至大喊著要抬設備。張文遠再三解釋,卻無人諒解。麵對此情此景,張文遠心中一陣難過,禁不住流下淚來。他望著一張張憤然的麵孔,懷著愧疚的心情,向大家誠懇地說道:
“各位的心情我非常理解。當初大家能把錢借給棉絨廠,既有關愛之情,又有扶助之功,這一點,我先向各位表示感謝。而且,從古到今,借債還錢,理所當然。可是,棉絨廠的情況大家一概盡知,由於多方麵原因,入不敷出,債台高築,沒錢還賬,有失信譽。而且,我也是初來乍到,兩手空空。你們現在就是罵我、打我,也罵不出錢來,打不出錢來。如果你們誰要拆了設備,賬頂完了也行,頂不完怎麼辦?所以,各位請放寬心,組織既然把我派到棉絨廠,我就要對棉絨廠負責,更要對大家負責。我張文遠說話算話,到年底還不了賬,你們就拆了我家的房!”
債主大都是附近的熟人,他們雖然前來討賬,但棉絨廠的情況他們心裏也有數,除了一點設備,神仙也變不出錢來。又見張文遠態度誠懇,更念他初來乍到,接了這個爛攤子,也是難為他了,便有幾位通情達理的債主長歎一聲,同情地說:
“文遠,不是我們逼你還賬,更不是乘人之危。錢都借了幾年了,一來大家心急,二來又見廠子快要垮了,三來總不能欠債不還呀!再說呢,我們都是店張公社的人,誰不願意看著棉絨廠越辦越好呢?隻要你帶著大夥好好幹,棉絨廠富了,還能沒錢還賬嗎?”
“謝了謝了。”張文遠拱手說道,“能得到各位的諒解,就是得到了大家的支持。各位放心,我張文遠既然坐上了這個輪子秋,決不會使大家失望。就是累死掙死,我也要幹個樣出來!”
這時,有位老者突然對張文遠說道:“文遠,叔認得你,你在寶雞峽領工時,我見過你。你的為人我也早聽人說過,所以,叔信得過你。有你當那個棉絨廠廠長,棉絨廠就有希望了。眼下如果手頭不行,你說一聲,叔還會想辦法給你的。”
張文遠萬萬沒有想到,在這種情況下,竟然還有人對他如此支持,如此信任。他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感情,含著熱淚,緊緊握住這位老者的手說:
“大叔,謝謝你呀!你老放心,文遠決不食言,也決不辜負你的希望。”
接著,張文遠便調整產品結構,把翻砂、製煙、暖氣片等生產項目停下來,隻留軋花、脫絨、榨油三個加工項目。又找縣上領導,懇請支持,把庫存的一萬多元的紙煙給了縣煙草公司,頂了部分債務,減輕了壓力。又在店張鎮臘八古會來臨之際,給每個職工分配了幾箱子紙煙,既清理了庫房,又給職工頂了工資。所以,臘八會上,到處都是賣紙煙的。知道底細的人,都說張文遠這人有辦法,也有氣派。他一進廠,就把廠子搞活了。
同時,張文遠以驚人的毅力和超前的競爭意識,不是坐等顧客,而是上門服務。他租了幾輛手扶拖拉機,主動下鄉,收棉子榨油,為服務性市場經濟開了先河。而且,他既當指揮員,又當戰鬥員,精著身子和職工一起幹活,一起下鄉,一起推大杠(榨油的大杠),一起開脫絨機。由於他率先垂範,沒有幹部架子,職工們都很感動,一下子調動了大家的生產積極性和創造性,使效益大增,全廠充滿了生機與活力。
最令張文遠精神振奮的,是中共中央召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製定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戰略措施。這是新中國發展史上一大轉折,為國家強大和人民富強開創了先河,也為企業發展和經濟振興注入了活力。乘著三中全會的東風,張文遠一鼓作氣,甩開膀子,開創他宏偉的業績。
到了冬季,他又慧目獨具,除了加班加點脫絨、榨油以外,又請了幾位掛粉的行家掛粉條。店張地區的紅薯很多,每斤二三分錢,不僅資源豐富,操作簡單,周期又短,是個農產品深加工的最佳項目之一。經過兩個多月的大幹苦幹,掛了兩汽車粉條。
由於當地粉條加工戶較多,不好銷售,張文遠便通過朋友關係,準備拉到青海銷售。正值寒冬臘月,冰天雪地,路上非常危險,汽車都要穿上“鐵鞋”方敢行駛。別人一怕寒冷,二怕危險,派了幾個幹部職工,都找種種理由借口不去。張文遠急了。因為趕年前處理不掉,以後就更加難賣了。而且,年前還要還債、發工資,正等著錢用呢。他二話沒說,借了一件軍大衣、一雙大頭翻毛皮鞋,全副武裝上路,很有些悲壯色彩。妻子見狀,擋也不是,不擋也不是,眼裏噙著淚花,說:“他爸,路上千萬要小心呀!”張文遠哈哈一笑,說:
“你放心,多少人都等著我還賬發工資呢。真要走了,閻王爺以為我是躲賬來了,會手握亂棍趕出閻王府。”
“你淨胡說呢!”妻子又氣又笑地說。
“咱福大命大,狼見了也怕,你就甭操閑心了。”
正像他說的那樣,真是福大命大,不但平安歸來,而且懷裏揣著一大把票子。全廠職工夾道歡迎,好不高興。
到了年底,會計算盤一響,不但補發了拖欠職工的全部工資,還清了所有外債,而且還賺了1.1萬元,張文遠又給每個職工發了50元的獎金。
“奇跡,真是奇跡!”人們無不感歎。
經過兩年的奮鬥,棉絨廠在張文遠的領導下,徹底改變了原來的落後麵貌。他重新修築了圍牆,蓋了廠房,美化了環境,搞活了產銷。特別是強化了人本意識,進行了思想整頓和作風整頓,使生產井然有序,進入了規範程序。同時調動了職工們的生產積極性,強化管理,實行獎罰措施,使企業充滿活力,一躍而成為社、縣的先進企業。
但是,任何事物的發展都不是一帆風順的,特別是在當時社會,大家尚不具備市場意識的時候。張文遠通過努力,扭轉了落後的局麵,也創造了令人振奮的小小輝煌。正當他初戰告捷、準備大展宏圖時,卻被人告到縣上。
這天,縣上有關部門派了兩名“人物”,來到店張棉絨廠。來者一黑一白,約莫40歲左右。張文遠不敢怠慢,請到辦公室坐了,又是泡茶,又是敬煙,恭敬之至。
“你就是棉絨廠的廠長張文遠?”黑的問。
“是。”張文遠有些緊張。一來,他對來者的意圖還不了解;二來,縣上來人,必然事關重大。
“你們棉絨廠都有哪些經營項目?”白臉翻了張文遠一眼,冷峻地問。
“過去經營的項目比較多,現在少了。”張文遠誠惶誠恐地說,“主要有三項:軋花、榨油、脫絨。”
“你們軋花都用哪些手續?”黑臉忙問。
“手續?”張文遠有些不解,“啥手續?”
“就是、就是接活的時候,都履行哪些手續?”黑臉結結巴巴地解釋。
張文遠笑了,說:“開發票呀!人家把棉花交給我們,便當麵過磅,開發票,就這。”
“就這?”白臉諷刺地白了張文遠一眼。
“就這。”張文遠依然誠誠懇懇地說。
“就這就不行!”白臉倒像是領導,拍拍桌子,嚴厲地說,“要是偷來的棉花,你們也不問來曆,隻管過秤開發票?”
這還真是個新問題。過去是人民公社化,都是生產隊派社員把棉花拉來,過磅、開票、軋花、交錢、走人。現在包產到戶,誰把棉花拉來,就給誰軋,是人是賊,加工廠有權過問嗎?張文遠不明白來者意圖。並且從來者的神態上可以看出,這不是一般檢查,可能和偷盜犯罪有關。於是,他立刻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但是,他還是有些茫然,便試探地問道:
“領導的意思是……”張文遠緊緊盯著白臉,“是發現有人做賊偷棉花?”
黑白二人對視一眼,白臉哼了一聲,說:“有人反映,你們棉絨廠軋花手續不全,為偷棉花的賊娃子大開方便之門。”
張文遠這才徹底明白了來者的意圖,他覺得非常好笑,更覺得氣憤。但他仍然平靜地說道:“我們為群眾軋花,是為群眾服務呢,怎麼能和賊娃子拉上關係?人家把棉花拉來,我們隻有加工的義務,沒有審查的權利呀!”
“這是強詞奪理!”白臉威嚴地說,“作為一名幹部,你應該提高警惕,不能為了掙錢,喪失原則。”
張文遠再也忍不住了,忽地跳起來,“啪”地一拍桌子,聲色俱厲地說:“你們說我們為偷棉賊大開方便之門,請問,有多少賊娃子在這裏軋過棉花,把證據拿出來,我負責把賊娃子全部給你抓來怎麼樣?”
這一說,黑白二位“領導”頓時張著簸箕大的嘴,卻說不出話來。因為告張文遠的人也沒有給他們提供賊娃子的姓名,領導也沒有向他們倆交代有無證據。經張文遠這麼一問,頓時瞠目結舌,啞口無言。
黑臉為了麵子,便也一跳而起,以示威風,說:“我就不信你們軋了幾年棉花,就沒有碰見一個賊娃子!有人能把你們告到縣上,就一定存在問題,你不好好反思,反倒這麼厲害,我看你也是霸道慣咧!”
張文遠又氣又笑,暗自想到,這就是縣上的幹部?這就是縣上幹部的水平?他不無諷刺地說道:“照你這種邏輯,賊娃子到商店買貨,就是商店為賊娃子大開方便之門?賊娃子買票坐火車,就是鐵路上為賊娃子大開方便之車?你們還相信不相信商店裏、火車上都曾經有過賊娃子?”
“你,你簡直是無理取鬧!”黑臉的臉更黑了。
“你先甭躁!”張文遠接著說道,“還有,你說我霸道慣咧,請問,我都有哪些霸道的事咧?對誰、在啥事上霸道過?”
“你今天的表現就足以證明了這點!”白臉為黑臉幫腔。“老實告訴你,你不好好檢查,不承認錯誤,當心撤了你的廠長!”
張文遠立即說道:“好呀!我現在就告訴你,第一,我沒有錯誤;第二,我不檢查!你現在撤了我這個廠長呀!”
“我……”白臉一時成了紅臉,整個臉上快要放出血來。他覺得自己徹底失敗了。而且,他在接受任務時,滿以為縣上的幹部對付一個農村基層幹部,定是小菜一碟,想怎麼收拾就怎麼收拾,卻萬萬沒有想到,農村還有這麼能言善辯、敢於抗爭、水平不俗的角色。威風不但沒有耍成,任務沒有完成,還碰了釘子,失了麵子,晌午的飯也耽擱了。黑臉見狀,外強中幹地吼了一聲:
“回!咱給縣上彙報!”說罷,便拉上同伴向外走去。張文遠順手抓起一隻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不無悲哀地說:
“娘的,想工作都不得安穩!”
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而且火藥味越來越濃,問題越來越複雜。
當天晚上,縣上一個朋友就給張文遠打來電話,說:“你是咋搞的,竟敢對抗縣上的調查人員,我也不知道你是咋樣對抗的,也不知道人家是咋樣向領導彙報的,反正問題嚴重了!”
“咋個嚴重法,你快說。”張文遠雖然料到此事不會就此結束,但卻不知道問題嚴重到什麼程度,所以有些著急。
“聽說縣上要派聯合調查組呢,還有公安局的人,弄不好,當心綁了你!”
“我是反革命嗎?”張文遠憤憤地說。他沒有想到事情會有如此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