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見狀,也傷心地哭了。

多年來,這件事情依然深深銘刻在張文遠的心裏,一生難忘。

1980年3月,年近四旬的張玉蓮不幸患了不治之症。由於家庭貧窮,沒有錢去醫院治療,隻能整天躺在家裏,忍受著病痛的折磨。開始她不知自己所患何病,一家人都抱著一種僥幸的心理,希望躺幾天就能抗過去。但是,事與願違,病情日漸沉重。張文遠正忙於奶粉廠的基建,百事纏身,看望姐姐的事也就一推也推,未能成行。

這天,姐夫托人捎話,要他快來。張文遠一聽,立刻心裏一沉,意識到姐姐的病情可能加重,便急忙安排了工作,騎上自行車,向姐夫家馳去。

一路上,他飛快地騎著車子,又不時猜測姐姐的病情,更不由得回憶起了20年前姐姐給他倒飯的事,心裏一陣難過,眼眶裏充滿了晶瑩的淚水。

到了姐夫家,見姐姐臉色蠟黃,雙目無神,瘦骨嶙峋,氣若遊絲,而且頭發蓬亂,嘴唇幹裂,心裏便像刀割般難受。但他卻極力控製著自己內心的悲痛,不讓自己的淚珠掉下來。他向姐夫問了情況,不由生氣地說:

“我姐都病成這樣了,咋不送醫院?”

姐夫一臉痛苦和無奈,雙手抱頭,靠牆蹲著,不知該怎樣回答。隻聽姐姐歎了口氣,有氣無力地說:

“兄弟,甭怨他,咱這日子,能進得起醫院嗎?再說,躺幾天就好了,怕啥呢!”

“不行!”張文遠斬釘截鐵地說,“不去醫院檢查,把病耽擱了咋辦?”他轉向姐夫說:“快收拾東西,今天就上醫院!錢你們甭管,我去想辦法。”

姐姐一聽,感激地噙著淚水說:“兄弟,你娃多,日子也緊呀!”

“你甭管!再緊也得給你看病。”他緊緊握著姐姐瘦得像雞爪一樣的手,“姐,你放心,就是傾家蕩產,也要給你把病治好。”

姐姐玉蓮再也忍耐不住自己的感情,“哇”的一聲哭了,說:“兄弟,不是你姐愛……活,是你幾個外甥都小啊!我要走了,娃們可咋辦呀!”她淚水長流,悲傷地抽泣著。

“姐,你胡說什麼呀!啥走不走的,現在醫學發達了,啥病看不好!”張文遠見姐姐哭得淒惶,也含著淚水,“我現在就回去湊錢,咱們下午就去西安大醫院。”

張文遠又急忙騎上車子,趕回店張。他人緣好,又講信譽,所以很快借了一千多元,下午又去了姐夫家。他和姐夫一起,把姐姐送到西安醫學院。

經過檢查,醫生把張文遠叫到辦公室,沉思了一下,向張文遠問道:

“你是張玉蓮的……”

“我是她弟弟。”張文遠忙說,“有什麼情況,你就給我說吧。”

“你拿事?”

“拿事。”

“那好。”醫生點點頭說,“你姐患了癌症,而且已經到了晚期。”醫生同情地說,“從目前的醫療水平來看,已經是無能為力了。”

張文遠一聽,頓時軟了身子,淚水奪眶而出,失聲大哭起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勤勞善良的姐姐會這麼命苦。

醫生見他哭得傷心,便安慰道:“同誌,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但你要麵對現實,特別在這種情況下,一定要保持冷靜。”

張文遠擦把眼淚,向醫生乞求道:“大夫,請你再想想辦法,一定要把她的病治好……你不知道,她,她這半輩子有多……苦呀!”他邊哭邊說,恨不得給醫生跪下。

“我理解,非常理解。”醫生誠懇地說,“可是你姐姐的病情,別說是我,就是神仙也一籌莫展了。現在的問題,就是趕快決定住院還是回家。”

張文遠雖然痛傷五內,腦子卻還清楚,更意會到醫生的話裏向他透出的某種意思,便在悲痛過後,漸漸冷靜下來。這位主治大夫50多歲,慈眉善目,唯恐張文遠沒有意會到他的意思,就進一步說道:

“我知道你們是從農村來的,生活非常困難,所以,按照這個病情,即使傾家蕩產,花錢治病,也是於事無補了。所以,還是……”

“我明白,謝謝你的關心。”張文遠點點頭說,“我想問句不該問的話,請你原諒。”

“你說吧。”

“按照我姐的病情,她大約還有多長時間?”

醫生沉思片刻,說:“大約一個月吧。”

張文遠一聽,心裏又“咯噔”一下,想了想,果斷地說:“我們這就出院。”

張文遠雖然決定出院,但是,該如何向二姐解釋呢?真實的病情是絕對不能告訴她的,但需要有個令人信服的出院理由呀。張文遠想來想去,便有了主意。他向玉蓮說道:

“姐,檢查結果出來了,不怕啥。”他爽朗地說。

“真的?”張玉蓮的眼裏立刻放出一縷亮光。

“真的。”張文遠雖然對自己說謊感到心跳,感到臉紅,但是他知道,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說謊話比說實話更合人情。“不過,醫生說,這種病最好的辦法就是靜養。再呢,就是吃中藥,說中藥挖病根呢。”

農村婦女究竟沒有多少見識,根本想不到自己患的是不治之症,覺得醫生的話有理。而且,她也知道,住院一天就要幾十塊錢呢,能不住院,當然最好不過了,就同意回家。

張文遠為了盡量減輕姐姐的痛苦,就跟醫院要了一輛救護車,從西安直接回到了大南村。

回家後,張文遠立刻找熟人,請中醫大夫針對病情開了幾服中藥,並加入止痛藥物。他想,不能讓姐姐在與世長辭之前再受到病痛的折磨了。

服了幾服中藥,因為有止痛藥起作用,張玉蓮就覺得自己好了許多,她向文遠說道:

“文遠,姐這兩天覺得輕鬆多了,吃中藥還真頂事呢。”

張文遠強忍著內心的痛苦,笑道:“這就好,人家醫生的話還能有錯。”他望著將要離開他、離開子女、離開這個世界的姐姐,禁不住又難過起來,忙說:“姐,你想吃啥,我給你買去。”

張玉蓮苦苦一笑,說:“傻兄弟,咱這日子,隻要不挨餓、不受凍就謝天謝地了,還講究吃啥、喝啥呢?”

是呀!這年月的農村人,有幾個講吃講穿的?有幾個一年到頭能吃上幾頓飽飯呢?特別是像姐姐這樣的婦女,隻知道付出,哪想過自己?想到這裏,他突然說道:

“姐,我給你割幾斤肉去。”

“啊!”姐姐大吃一驚,瞪著兩隻眼睛看著他,仿佛是聽神話似的,“你說啥?割肉?”

“對對,割肉!”張文遠堅定地說,“你身體虛弱,需要滋補。再說,除了過年吃頓澆湯臊子麵,一年四季就再也沒有吃過肉了。”

張玉蓮聽罷,一時沉默不語。停了片刻,隻見她搖搖頭,說:“算了吧,一斤肉七八毛錢呢,省一個是一個吧。”說著,眼裏又含了一眶淚水。張文遠知道,姐姐是多麼想吃一頓肉呀,便笑了笑,說道:

“七八毛錢就七八毛,管他貴賤呢,我想辦法給你割上幾斤肉。”張文遠說罷,便去縣上了。

第二天,張文遠從縣上買了三斤大肉,立時燒了,端給姐姐。玉蓮接過,含著淚吃了幾口,連連說道:“好香啊!”張文遠望著越來越憔悴、越來越接近死亡的姐姐,不由心裏一緊,急忙轉身向外走去。出了房門,緊走幾步,躲在沒人的地方,揪心地痛哭起來。

回來,張文遠又找到基建隊長,紅著眼睛說:“我二姐不行了,你能給我想辦法弄點木料嗎?”

“啊!”基建隊長大吃一驚,“咋就不行咧?你老早咋就不看呢?”

張文遠一聽,淚水又不禁奪眶而出。他環視了一眼熱火朝天、緊張繁忙的基建工地,痛心疾首地說:“都怪我呀!怪我把姐姐的病耽擱了!前幾天到醫院一檢查,已經到了晚期。”

基建隊長什麼不明白。為了籌建奶粉廠,張文遠整天蹲在工地上,忙得連軸轉,別說走親戚,他連家似乎也忘了。他望著傷心的文遠,點點頭說:

“我知道,你忙了這頭,顧不上那頭,隻是可憐你二姐了。”

張文遠忙擦幹眼淚,隻怕被人看見。說:“不說咧,木料的事,你能想個辦法嗎?”

基建隊長想了想,說:“縣上木材指標很緊張,特別是鬆木,就是經理批準了,還要主管縣長簽字呢。雜木相對容易些。”

“這事就拜托你了。”張文遠說,“能弄下鬆木更好,實在不行,就雜木吧。錢你先墊上,越快越好。”

“行!”基建隊長說,“後天我就送到你二姐家裏。”

“不敢!”張文遠連忙說道,“我二姐還不知道她得的是瞎瞎病,你把木料送去,不馬上要了她的命才怪呢!”

基建隊長抱歉地苦苦一笑,說:“我當她知道。那就這樣吧,叫店張木器社把棺木做好油好,隨要隨送就行咧。”

“好,就這麼辦。”

張文遠把姐姐的後事安排妥當,又一尻子蹲在工地上,沒黑沒明地幹起來。仿佛隻有這樣拚命幹活,才能排除他心中的痛苦。

隔了幾天,他利用午飯時候,又急忙騎車跑到二姐家,對姐姐說:

“我給基建隊說過了,叫娃到基建隊去,既能掙錢,又能學個手藝,你看呢?”

張玉蓮一聽,激動地拉住文遠的手,說:“文遠呀,就你對姐好呀!”說著,那雙已經失去光澤的眼睛,又溢出了晶亮的淚花。

由於縣上要求“五一”必須投產,所以他們日以繼夜地加快工程進度,張文遠恨不得一天幹兩天的活。而且,他又在狠抓基建工程進度的同時,購買設備,培植奶源,製定產銷計劃,安排管理人員,“五一”前必須接專家來現場進行指導。加上籌措資金,理順各種程序,“修通”各種渠道,就隻有在超負荷的運轉中,惜時如金,竭盡全力。由於日以繼夜地操勞,他聲音沙啞,嘴唇幹裂,眼眶深陷。但他知道,基建工程正處關鍵時刻,容不得半點懈怠。所以,大南村姐家就離店張僅四公裏路程,他卻沒有時間再去看望即將離世的姐姐。

4月15日這天下午,外甥來了,哭喪著臉,說:“舅,我媽叫你呢。”

張文遠本能地一震:“你媽咋了?”

外甥遲疑了一下,說:“我大說,媽恐怕……”

張文遠叫來基建隊長、兩個副廠長,交代了工作,連忙騎著車子,向二姐家馳去。

氣若遊絲的張玉蓮見文遠來了,仿佛一下子有了精神,她掙紮著伸出手來,拉著文遠的手,流著淚說:“文遠,姐知道了,姐害的是瞎瞎病。”

“姐!”文遠鼻子一酸,強忍著內心的悲痛說,“你再甭往瞎處想咧!”

張玉蓮苦苦一笑,說:“你對姐好得很,姐咋也忘不了你。我走了,娃們還小,還要靠你照顧呢……欠你的錢、糧叫娃們日後慢慢還你……”

張文遠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淚水奪眶而出,說:“姐,你就放心吧,有我吃的,就有娃吃的。錢的事情,就甭提咧……”

張文遠和姐夫商量了姐姐的後事,已是晚上11點。趁著星月的光亮,他騎車趕到棉絨廠,叫來副廠長,安排了近幾天的工作。淩晨2點,又騎車趕回了尚誌,把四姨從睡夢中叫醒,說:

“看病情,我姐捱不過今晚。我爸我媽都不在了,上輩裏就隻有靠你了。”

果然,第二天淩晨,張玉蓮在經曆了40年苦難歲月之後,便含淚撒手人間,駕鶴西去。張文遠在極度悲傷的情況下,安葬了姐姐。當人們都離開墓地以後,張文遠懷著深深的緬懷和悲傷心情,獨自坐在姐姐的新墳跟前,久久不願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