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公忘私,張文遠付出了很多,很多。

1988年9月底,為引進意大利奶粉生產線,張文遠在秋收秋種的大忙季節,毅然撂下了家裏的農活,去了北京,和外商進行談判。

張文遠是個農民的兒子,祖祖輩輩靠辛勤耕耘度日。他同樣繼承了父輩們“汗滴禾下土”的傳統美德,雖然投身企業,但仍是農村戶口,家裏有近十畝責任田。孩子都小,又都在校念書,平時,家裏的大小事,都靠妻子王春霞料理。隻有在每年的秋、夏大忙,張文遠才抽空回來幫助妻收種,這幾乎成了他家約定俗成的規律。

從張文遠到寶雞峽水利工程、石頭河工程及調到奶粉廠搞企業的20多年來,王春霞成了全家的主要勞力。特別是在農村實行了承包責任製以後,分田到戶,種植自由,有力調動了農民們的生產積極性。他們在各自的承包地上,描圖繡花,各顯神通,使產量連年遞增。特別是有勞力的人家,更能發揮自己優勢,在生產結構調整中,廣開門路,多種經營,引進技術,科學種田,使往年單一的糧棉種植得到有效調整,經濟作物麵積與品種日漸增多,收入越來越大,日子越來越好,不少家庭陸續建起了兩層樓房。而王春霞一個身單力薄的婦女,不但要作務十畝耕地,還要料理家務,管孩子,養雞喂豬,拉土起糞,其辛苦就可想而知了。

也許是習慣的緣故,抑或是王春霞原本就是一個賢惠勤勞的婦女,她雖然成年累月都在進行著超負荷的勞動,但她卻很能理解丈夫,支持丈夫,對張文遠長年無心顧家的現象,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怨言。不少鄰居對此也有看法,說一個男人不管家,還算男人嗎?但王春霞卻說,人不能隻看到自己勞累受苦,也要看到別人。外頭的事比家裏事更不好幹,他受的委屈、受的苦處肯定比我還多呢。張文遠聽到後,非常感動,便向春霞說道:

“他媽,家裏地裏我都顧不上,今後能種多少種多少,能收多少收多少,你也不要太勞累了。”

“那咋成!”春霞說,“莊稼做不好,鄉黨笑話呢。說不定還會招來閑話,說咱家有錢,看不上種莊稼了。再說,真要光靠你那點工資也不行。隻要把莊稼做好,能頂你幾個人的工資。”

“可是,你忙不過來呀!”張文遠擔憂地說。

“你甭管。”春霞說,“苦點累點怕啥呢!實在不行,我就叫幾家親戚幫幫忙。”

就這樣,張文遠去了北京,和意大利商家談判,但卻的的確確苦了王春霞。

在秋收秋播季節,活路十分繁重,家家戶戶,都忙得頭昏腦漲。如果天晴道幹,雖然累點,但幹活利索,不出閑力。就怕秋雨連綿,地軟路滑。張文遠抬腳一走,沒幾天便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時陰時晴,一下就是十多天。

張文遠家種了三畝豆子,王春霞一人在家,望著時下時停的天氣,心急如焚。一般婦女,大都優柔寡斷,收吧,這麼多濕豆子往哪放?不收吧,眼看著就會發黴、發芽、全部爛掉。半年的辛苦,半年的期望,難道就要毀於一旦嗎?真要這樣,即就是文遠不會責怪她,她也舍不得讓豆子瞎掉。這一早上,天突然放晴,朝陽在一塊塊雲朵裏掙紮,秋風蕭瑟,泥水滿地,道路非常泥濘。人們見天放晴,紛紛拉著架子車上地,進行搶收。王春霞見狀,心裏一急,也連忙拉著架子車,上地搶收豆子。

一連兩天,王春霞顧不上做飯,一天三頓都是開水泡饃,好不容易收完豆子,又連忙向回轉運。婦女力怯,加上道路泥濘,別說拉著重車,就是空手走路,也都非常艱難。但王春霞爭強好勝,隻怕被人笑話,就咬著牙關,踏著泥水,一步一步地向回掙紮著。她弓著腰,雙手緊抓車轅,圓睜雙眼,一步一把汗水,硬是把三畝豆子全部拉了回來。

拉完最後一車豆子,王春霞長長鬆了口氣。她突然感到渾身綿軟,頭昏眼花,沒了一點力氣。她心裏明白,這是勞累過度的緣故。便連忙靠牆坐了,放鬆身子,閉目養神,歇了一會兒。她暗暗自語:王春霞,你要撐住,千萬不敢倒下去,這一家全靠你呢。

王春霞歇了一會兒,喝碗熱水,終於又站了起來。

三畝豆子全都堆在門前,小山似的。她隻希望天氣轉晴,經過風吹日曬,就可摔豆子了。誰知“屋漏又遭連陰雨”,僅僅晴了三天,烏雲密布,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王春霞一急,騰了前房,忙一抱一抱地把豆子轉進屋裏。屋子放不下,隻好用塑料布把屋外的豆子蓋起來。這麼一折騰,又是大半天,累得春霞氣喘籲籲,眼冒金花,險些跌倒。

“這天真是作踐人呢!”王春霞一邊擦汗,一邊望著陰沉沉的天空,埋怨地說。

正像春霞說的,這天也真像犯了精神病似的,下兩天,又晴兩天,如同捉迷藏一般。王春霞隻好隨著天氣的變化,忙來忙去。天晴了,把豆子抱出去;下雨了,又抱進來,這麼翻來覆去了多次,把個王春霞累得胳膊腿都腫了,結果還是瞎了一部分豆子。王春霞又氣又急又傷心,禁不住暗自流下淚來。

張文遠,你知道嗎?

張文遠知道。他是個土生土長的農民,雖然身在北京,但從天氣預報上便可以推測出故鄉秋收秋種的情況,猜測出妻子王春霞在含辛茹苦操勞的情景,隻是不了解具體細節罷了。但是,這些掛念也隻是在腦際一閃而過,沒有作更深的考慮。因為他太忙了,太緊張了,沒有時間,沒有精力,更沒有心思去擔心那三畝豆子。三畝豆子和八千萬元是個什麼比例,公事和私事是個什麼分量,他心裏最清楚。

當他從北京回來,妻子訴說了秋收秋種的情況,他能說什麼呢?在單位,他是個好領導、好幹將;在家庭,他卻是稱職的丈夫、沒有盡責的父親。

張文遠有兩子一女,大兒子明軍,小兒子衛國,女兒美蓉。1989年3月,衛國應征入伍,在鄭州服役。這年6月,北京發生“動亂”,而衛國數日沒有給家裏寫信,令人十分擔心。王春霞寢食不安,整天思念兒子,喊著要去鄭州看望。張文遠因為工作太忙,特別是要上意大利奶片生產線項目,便很少回家,所以就一拖再拖。到了6月中旬,王春霞見兒子還未來信,就更加著急,從嘮嘮叨叨,到哭哭啼啼。張文遠無奈,方才安排了工作,於6月28日帶著妻子春霞、女兒美蓉,趨車前往鄭州。

不料到了華縣,突然發生了車禍,母女二人都受了傷,血流不止,隻是不知道輕重。張文遠雖然也多處受傷,還是忍著痛楚,急忙把她們母女二人送往華縣醫院。經過檢查,美蓉也是皮外之傷,無甚大礙,而春霞卻右腿骨折三處。由於流血過多,要輸血,但醫院A型血短缺,下了病危通知。在萬分危機之時,幸好在渭南血庫找到A型血液,方才穩定了病情。接著,張文遠不敢怠慢,忙把妻子轉到西安住院。

誰知剛剛辦完住院手續,張文遠便接到縣上通知,要他立刻帶人去意大利考察。

張文遠為難了。不去吧,已經給意方彙去了部分款項,這次去意大利,就是考察這套關係著企業成敗的生產設備,事關大局。去吧,妻子骨折住院,手術還沒做,現在離開,如何放心得下?正當他左右為難之際,深明大義的王春霞卻向張文遠說道:

“你盡管放心去吧,公家的事是大事。再說,治病有大夫呢,你整天守在這兒能咋?有美蓉在這兒就行咧。”

張文遠感激地望著這個和他相依為命的妻子,頓時一陣感激,又感到一陣內疚。是的,一年四季,她忙了地裏忙家裏,累死累活的,卻沒有一句怨言。現在她骨折住院了,正需要他來伺候,不料卻又要出國考察。仔細想來,他真的不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

幾十年來,他經常在外,忙於工作,很少和兒女及親友見麵,更談不上感情交流了。時間一長,兒女們更對這位父親有一種陌生感。孩子小的時候,每逢見他回來,還活蹦亂跳地撲進他的懷裏,親熱地喊他“大”,或是向他要糖吃。後來,孩子漸漸大了,感情卻漸漸地淡漠了,疏遠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每當他回到家裏,既不再叫“大”,而且連問他一聲也不問了。他曾為此感到悲傷,也檢查過自己,反省過自己。可是一到單位,工作一忙,又忘了妻子和兒女。加上他對孩子要求很嚴,既缺少新式的教育方法,又性子太直,孩子們一旦做錯了什麼,他非打即罵,行為過激,更使孩子們敬而遠之,如同鄰人一般。

1978年,張文遠當了棉絨廠廠長後,一個星期天,他把明軍領到廠裏去玩。平時,辦公室放著一盒“寶成煙”,招待客人。下午,張文遠發現煙盒的煙少了,就覺得奇怪。因為這天並沒有招待客人,也沒有外人進來,怎麼煙會少了呢?就懷疑到明軍身上。第二天,妻子告訴他,她給明軍洗衣服時,發現衣兜裏有根紙煙。張文遠一聽,立時火冒三丈,便把明軍叫來,問道:

“辦公室的紙煙是不是你拿的?”

“我……沒拿。”明軍躲躲閃閃地說。

“你衣兜裏的紙煙是哪來的?”

“……拾的。”

他知道兒子是在撒謊,氣得一跳而起,明軍見爸爸跳起,知道形勢不妙,撒腿就跑。文遠去灶台找菜刀,明軍早已跑了好遠。張文遠氣上加氣,隨後就追,嚇得明軍連哭帶喊,驚動了幾位鄰居,連忙攔住文遠,明軍方才躲過一場大難。

事後,張文遠對自己的行為也感到後悔,他也意識到這種教育方法是不文明的。但是,他覺得做人要有自己的人格,特別是對於子女,他不能容忍他們隨心所欲,慣下瞎瞎毛病。他教育子女要懂得老實做人,老實做事,自小要走正道。但孩子畢竟是孩子,過激行為有時會造成嚴重的負麵影響。果然,明軍通過這次教訓,雖然不再抽煙,但父子感情更加疏遠了。所以,他非常懊悔,也隻能希望明軍長大成人後,能夠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原諒他的粗暴。

對小兒子衛國,也有近乎明軍的經曆。有年春天,張文遠給大門前栽了兩棵泡桐樹,不幾天,一棵泡桐樹的頂尖沒了。他懷疑是衛國幹的,就向衛國問道:

“誰把桐樹的樹尖掐了?”

“我……知不道。”

張文遠立時兩眼一瞪,衛國以為又要挨打,嚇得臉色蠟黃,渾身哆嗦,連忙說道:“是我來。是我來,是我不小心把樹尖弄斷了。”

“碎碎的不學好,長大了還了得!”他氣惱地一把拉起衛國,放在門前的土堆上,“你給我跪在土堆上,敢起來,砸斷你的腿!”

衛國連忙跪下,不住地唏噓著,擦著眼淚。王春霞從地裏回來,才把兒子拉起來。

還有一次,張文遠要衛國到鄰家借個東西,衛國沒有去借,卻撒謊說人家正在用。張文遠就覺得奇怪,又叫春霞去借。衛國一聽,怕事露餡,連忙說道:“我去我去。這會兒大概用畢了。”張文遠一把拉住他說:“你碎碎的就撒謊,誰慣下你這毛病!”說罷又收拾了一頓。從此,衛國再也不撒謊。

張文遠對什麼事情都非常認真,一絲不苟。在地裏幹活是這樣,工作上也是這樣,特別是對孩子的一言一行也是這樣。雖說方法欠妥,但還是“初見成效”。不管是明軍、衛國、美蓉,都能規規矩矩,誠實做人。但是,父子之間總是顯得有些生分,不那麼融洽和親熱。兒女除了尊敬他,服從他之外,畢竟沒有多少共同語言,這都是溝通太少、交流太少的緣故。妻子王春霞曾說張文遠,你每當逢年過節,就提著禮品慰問重點奶戶呢,咋不關心關心自己的兒女?張文遠歎口氣說:

“其實,誰不愛自己的孩子?誰不關心自己的孩子?隻是愛的方式不同,關心的方式不同罷了。古人說,慈母嚴父。做父親的對兒子管理不嚴,一旦慣壞了,後悔就遲了。”

事實上,張文遠還是一個好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