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庫區,你一不小心就會碰見甘宇平。”庫區各級政府官員和移民均有此幽默之說。

甘宇平曾任國務院三峽工程建設委員會副主任、重慶市委副書記、副市長,在任時一直分管三峽移民工作;現任全國政協常委、國務院三峽工程建設委員會委員、重慶市政府顧問。年齡、職務發生變化,但他仍然在移民工作一線奔波、忙碌、操勞。在三峽庫區,移民鄉鎮的幹部和不少移民群眾都認識甘宇平。凡是他到過的集鎮、鄉村,連村主任、村支書和許多移民戶他都能當麵一一叫出姓名來。從1992年到2006年8月,他到三峽移民區一共500多次。在甘宇平身上,有兩件事情讓我終身難忘。

一次是在移民大規模搬遷進入極為艱難時期,甘宇平在重慶市政府二樓會議室,召集移民局處以上的幹部開夜會,研究解剖移民中的難題。當晚會議的“風向標”是“批評為主”,當然談不上“表揚為輔”。他在會上口頭出題考試,叫局長、處長一個個回答移民搬遷中遇到的問題。這個夜晚的會議氣氛嚴肅、凝重。在考了幾位處長和局長之後,他突然指著我話鋒一轉說:“據我所知,你的筆應該有一尺多長!為什麼沒看到你寫過一篇移民搬遷的文章呢?”我當時沒有任何思想準備,一聲喝問使我噤若寒蟬,滿臉苦澀。他公開點名批評,差點當眾戳穿我這個“臥底”體驗生活的秘密。事後我想,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受到省部級領導人在公眾場合公開點名批評。批評的“級別高”,當然也就具有紀念意義。

這些年我在移民部門“臥底”,自然沒少跑移民區,也多次隨甘宇平到庫區檢查、督導移民工作。但最令我難忘的一次,是他從四川省副省長的位置,奉調到四川省重慶市任副市長的第二天,就直奔三峽庫區,這一次我與他同行10多天。

大江截流前,全世界的目光聚集在長江三峽。三峽庫區到處都是施工現場,拆遷、修路、建房、挖掘文物。整個庫區熱火朝天,成為當時中國最大規模拆遷的“夢工場”。

甘宇平調任重慶市副市長時已臨近1997年春節。他剛一上任就心急火燎往庫區趕,說直白一點,就是對秋後大江截流前的一次真刀真槍的“督戰”。

夜色濃重,峽江兩岸黑黢黢的,不見半點星光。漁政10號輪的兩盞探照燈刺破長空,像兩把巨剪,突突地撕鉸著天穹上下黑黢黢的幕幔。漁政10號是一艘240馬力的小船,這種類型的小船在灘多水急的川江夜航,真叫人惴惴不安。

船艙裏,甘宇平半眯縫著眼睛,兩手交叉伸進袖筒,默默地忍受著涼颼颼江風的侵擾。隨行的10多個區、縣負責人,七歪八倒地斜靠在船艙裏,他們都疲倦極了。

剛上船,甘宇平就開始聽奉節縣縣長陳孝來彙報,然後再討論,把摸黑趕路的時間也利用起來,可船上唯一的休息艙下麵就是機艙,轟隆隆的機聲震耳欲聾,震得甲板瑟瑟直抖,吵得人心煩意亂,說話得扯開嗓子吼才聽得見。甘宇平無奈,隻得叫大家熟悉材料,到了奉節縣再聽彙報。

窗外,風大浪急,船急速地顛簸,搖晃得讓人直想嘔吐。夜航川江,沒有絲毫的詩情畫意,甘宇平隻有一個字:急!大江截流,水就要呼呼上漲,能不急嗎?這些天來,甘宇平腦海裏一直縈繞著一個問題:就是如何讓重慶庫區各級政府認識到三峽移民的緊迫性、複雜性、艱巨性和風險性。認識不到位,思維就滯後,行為發生偏差,就會鑄成大錯。

在大江截流、水位漲至吳淞高程90米之前,整個重慶庫區得搬遷156個工廠、31個集鎮和22432名農村移民;從1998年到2003年,重慶庫區平均每年得搬遷8—9萬移民。倘若移民任務欠賬,拖了整個三峽工程的後腿,怎麼向黨中央和全國人民交代?

在世界水利史上,三峽百萬大移民,既是亙古未有的,也是空前的一項浩大工程。三峽淹沒範圍之廣,涉及人口之多,搬遷實物量之大,時間跨度之長,都是世界罕見的。日本前首相竹下登曾對甘宇平發過感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世界上百萬人口以下的國家有30來個,你們三峽要搬遷100多萬人,相當於在搬遷一個國家啊。”三峽百萬移民,是跨世紀的壯舉,也是創世紀的難題。移民搬遷雖說到2009年就結束,但整個世界的目光,將會長期關注三峽百萬移民搬遷後的生存狀態。

“轟隆”一聲巨響,漁政10號輪船頭猛地向上一翹,又突然橫空砸下,全船的人像安了彈簧片似的猛地蹦起來。“真是驚心動魄啊!”甘宇平把頭探出艙外,望了望此伏彼起的浪峰,回過頭來對我說。這航道我是很熟悉的。20世紀80年代初,雲陽縣的雞扒子河段,曾發生震驚中外的山體大滑坡,有半座山大麵積墮下江中,把河麵擠得很窄,江水在這裏覓不到出路,形成每秒6—7米的流速,河麵激流如噴射般洶湧,輪船上行至此,要拴上碗口粗的鋼絲繩施絞,方能緩緩上灘。而下行的輪船則要通過艱辛的航行,才能駛過這一段驚濤駭浪的航道。當時,我在《長江航運報》當記者,做過“大戰雞扒子一百天”的報道,對這裏的航道、水勢、山形都有一種特殊的情感。

離雲陽縣城不遠的張飛廟,當地人說是護佑過往船隻的神靈。船工、纖夫常到張飛廟祭拜,乞求一帆風順,一路平安。傳說清康熙年間,河道總督張鵬翮乘船回家省親途經張飛廟,口吐狂言:吾輩乃文臣,豈有拜武將之理。張飛聞言大怒,氣得吹胡子瞪眼,馬上就吹送逆風30裏,張鵬翮所乘船隻3日無法行走。最後,他備齊三牲三果上廟拜祭了張飛,船才順風快帆,使他平安抵家。至今,張飛廟的石壁上仍有張鵬翮題的感謝張飛的詩:“銅鑼古渡蜀江東,多謝先生賜順風,愧我輕舟無一物,揚帆載石填崆峒。”

三峽庫區的交通很不方便,兩岸危崖高聳,四處溝壑縱橫。有一首當地民歌為證:

川江天險滾滾波浪翻,

三十六座鬼門關,

七十二座斷魂灘。

我們所乘的漁政10號輪,要經過的惡水險灘就有一二十處。我知道,船長、大副白天駕船尚要全神貫注,夜航更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準確地說,用這種小馬力的拖輪做甘副市長的工作船是有幾分危險的,至少不合適,但甘宇平堅持要摸黑趕路,也不顧什麼危險不危險了。

甘宇平這次行程是檢查涪陵、豐都、石柱、萬縣、忠縣、雲陽、奉節、巫山等10個區、縣的移民工作進度。這些年來,三峽庫區的人們似乎也習慣了“上麵來人”,到三峽調查研究的中央首長,誰也記不清來了多少人。有一條偉大長江在這裏,有一個壯麗雄奇的三峽在這裏,有三峽工程產生的百萬移民在這裏,中央的領導人差不多都得來。中央領導人頻繁到三峽調查研究百萬移民問題,引起了中外不少人士的猜測。

果然,一項重大戰略舉措出台:將四川一分為二,組建中國第四個直轄市,原四川所承擔的三峽移民任務全部移交給重慶,原萬縣市、涪陵市、黔江地區由重慶代管。

在船艙裏,甘宇平正整理筆記。我瞅準這個間隙和他聊起中央決策重慶直轄的事,他說:“你打破沙鍋問到底,鄙人現在也是無可奉告,過個三年五載再說吧,我一定會告訴你。”他一下就堵住了我的嘴,我心裏雖然嘀咕卻也表示理解。在組建直轄市這個敏感時期,他不便透露更多的情況。

在庫區督查了幾天移民搬遷工作,甘宇平的心情如長江的波濤一樣起伏不平。三峽移民工作從1985年就開始試點,經8年試點之後,1993年正式移民。客觀地說,三峽移民在探索路上取得了一些成績,但經驗教訓不少,存在的疑難問題也很多。麵對三峽移民日趨突出、日趨尖銳的矛盾,政府在錯綜複雜的形勢下,怎樣組織領導、發動百萬移民群眾搬遷,怎樣變“被動移民”為主動移民,怎樣才能保證大江按時截流、蓄水、發電,絕非輕而易舉之事。甘宇平思考起三峽移民問題,常常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寢。

前兩天,萬州區彙報了他們移民搬遷的頭緒,總結出了“立足發展,移民優先,量力而行”的三個原則,同時倡導四個優先,即:低水位優先,能源建材工廠優先,技改組合優先,避險救災優先。這幾個原則和“優先”,對尚處於紛繁複雜的移民搬遷有特殊的指導意義。對此,甘宇平肯定了這個探索成果,並感到有幾分欣慰。在萬州區,甘宇平檢查一處移民工地,發現有人借支援安置移民之機,硬生生想多占土地。這行為,說是“敲詐”也不過分。土地問題,說穿了是對基本國策的認識態度問題。

三峽庫區的人口環境容量本來就十分有限,重慶庫區要淹掉幾十萬畝良田沃土,這幾十萬畝土地從何而來?不珍惜耕地,不愛護土地,就是瀆職。甘宇平發現,庫區確實存在“列強”想瓜分土地的問題。他在工地上措辭激烈、尖銳地說:“如果你們不立即糾正,我就向江澤民、李鵬‘參’上一本。這些多要土地的人,是‘叫花子進朝門,得一尺進一丈啊’!”甘宇平生性溫和、幽默、諧趣,平時很少有人看見他動怒,這次他在工地上大發雷霆,可算“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嗚——”汽笛一聲長鳴,甘宇平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他站起來,把眼光投向一片漆黑的舷艙外。突然,船的航速慢了下來。多年的江上生涯告訴我:小輪的機艙出事了。我急速跑下舷梯,到機艙一看,兩個輪機工正忙得滿頭大汗,一部主機壞了,隻有一部主機在吃力地轉動。小馬力拖輪單機夜航川江,不但違章,而且是極其危險的。此時,離奉節縣城還有兩個多小時的航程。奉節縣縣長陳孝來心急火燎地打電話調監督艇來護航。大約隔了半個小時,監督艇突突地駛了過來,與漁政10號捆綁在一起航行。這樣就增強了船的穩性,也算增加了安全係數,區、縣負責人懸吊的心才回到了胸口。嗚——嗚——,汽笛兩聲長鳴,發出了抵港信號,前方奉節縣城一長串燈火兒,像天上的繁星,不停地眨著眼睛,熱情地召喚著疲憊不堪的漁政10號輪。被稱為三峽咽喉的夔門上麵,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兩岸黑糊糊的桃子山,快到奉節港了,人們心裏升騰起一陣暖意。

奉節縣城不大,但旁邊的白帝城卻享譽中外,三歲小兒也會朗誦“朝辭白帝彩雲間。”的詩句。記得有一次,一個40人的日本旅遊團,在乘船路過白帝城時,竟齊聲朗誦李白的這首詩,令我感動不已。

白帝城傳誦著令人傷感和令人扼腕歎息的三國故事。遊人走進白帝城,在“劉備托孤”的大型群塑麵前,誰都會為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精神感慨,心靈會感受到曆史的強烈震撼,耳畔會鳴響起《出師表》中的名句:“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

白帝城下右前方的河灘,是著名的古跡八陣圖,傳說當年東吳大將陸遜,率軍誤入諸葛亮布下的八陣圖,在亂石灘中迷了路,左衝右突仍無法突圍,幸得諸葛亮嶽父黃承彥指點迷津才脫險。

水八陣圖是川江著名的灘險,它的正前方有一堆令人魂飛膽喪的礁石叫“對我來”,1958年毛澤東主席視察三峽,下令炸掉了頑石。

但這裏水勢至今仍然洶湧紊亂,幸虧我們乘坐的漁政10號有監督艇捆綁著護航,不然,還真擔心滑下灘去。

到奉節縣二招待所“皇思樓”歇下,已是晚上11點多鍾。我無法瞌睡,補記完當天的日記,便與重慶電視台的記者姚渝下樓來。在“皇思樓”旁的甘夫人墓前,我們驚奇地發現,甘夫人墓前的老枯樹竟長出兩枝新綠。當地人告訴我們,這是甘夫人又相思劉皇叔了。這枯樹名叫相思樹,已經是好多年不發芽了,或許相思太苦,才在寒冬長出新綠。

在這三國曆史文化遺址的老縣城,甘宇平給縣裏提出要求,抓住三峽移民發展機遇,就是要“借勢下徐州,動腦筋想辦法,紮紮實實打好移民搬遷攻堅戰”。

這些天來,甘宇平帶著區縣委負責人白天檢查移民工地,晚上不是摸黑趕路長途跋涉,就是聽各地彙報,常常工作到夜闌人靜。隨行的記者戲謔說,這叫肥的拖瘦,瘦的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