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之一:誰動了我的奶酪。
每當我走進移民區,總是會思考一個問題:三峽庫區在中國風起雲湧的改革開放大潮中,處於什麼地位?扮演什麼角色?為什麼在百萬移民搬遷之後,政府的安民責任卻顯得如此沉重、緊迫?
百萬移民搬遷了,但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是:移民仍然在睜大眼睛尋找他們的昨天,始終不忘“昔日的輝煌”。
移民腦海裏有一句老話: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
三峽移民遷往外省市的隻有十幾萬人,留在本地的移民仍超過100萬人,而在這100萬人中,有近70萬人是城鎮移民。城鎮移民比農村移民還多一倍多,這是世界上任何一座水庫都不具備的一大特色,同時又是一大安置難點。
三期水位蓄水後,我來到萬州,這個城市就有20多萬城鎮移民。
在雙河口移民小區旁邊的茶館裏,我與移民老沈有過一次對話。老沈談得最多的還是“昨天的故事”,雖然窗外是麗日晴天,但他說話時總掩映不住幾分憂鬱。
“我們家搬遷前在河邊,這個小區居住的移民都是以前的街坊鄰居。不瞞你說,我們是江邊市場上比較富裕的一群人。當時交通不發達,客貨全靠江上運輸。真是汽笛一響,黃金萬兩啊。碼頭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熱鬧得很啊。我家老房子的一個門麵隻有20多平方米,租給人家當倉庫堆貨,一年租金就有六七萬元。你說,那日子有多好?”
“當時,你們是‘富人’,自稱為‘一等市民’是不是?”
“當然是,我們所在的村主要是種賣蔬菜,還是比較富裕的‘百強村之星’,在很多地方都很有名的。可自從搬遷進城安置之後,生活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一時不知道到哪裏去掙錢,心裏空蕩蕩的。”
“你們搬到這裏不是很好嗎?以前街邊的房子又破又舊,現在住上了全新的房子,比原來城裏的人住的房子氣派多了喲!”
“這是事實。說老實話,我們原來做夢都不敢想變成了城裏的人,這一輩子還能住上這麼好的房子。”
“搬遷之後,不是說也有很多移民搬富裕了嗎?”
“不多,是有一部分移民搬遷富了,大概占15%左右。”
“他們是怎樣搬富的?”
“這說來話長啊,主要是他們原來的房子較大,補償也多。比方說,張三原來的房子門麵有3個,共60平方米;搬遷之後政府還他60
平方米的門麵,他自己留一個做點小生意,但還可賣掉40平方米的門麵,如果地階段好,這一賣就是一二十萬元進賬啊。搬遷之後富起來的移民,賣門麵是主要的致富途徑。”
“你們村有做生意富起來的嗎?”
“也有不少人勤勞致富。我剛才說了,搬遷富裕的移民總共也就15%左右。還有一部分移民和原來的生活水平差不多,但不少移民搬遷之後生活水平下降。搬到後山的移民小區,市場人氣難聚,商業環境沒形成氣候。收入驟減,生活水平自然會大幅度下降。從‘富人’一下變為‘窮人’,心態嚴重失衡。人就是這樣,如果先過窮日子,再過富日子,很習慣,也很舒服。過慣了富日子再過窮日子,誰都感到惱火,心裏整天都是毛焦火辣的。說實話,我們心裏有時也很矛盾,住進新房子,就覺得感謝修三峽大壩,可一天下來生意清淡,沒幾塊錢的進賬,又想起原來在江邊的日子,要是不修三峽不搬遷,現在真不好說賺了多少錢。”
在1993年大規模搬遷之前,三峽庫區城鎮移民在沿江的碼頭街邊,在“吊腳樓”等老居民區做生意的移民,如果按城鎮的陡峭的坡度分為三個檔線,第一檔線是緊挨江邊繁華的河街,人群較富有,二檔次之,三檔較差。移民多把住在三檔線的居民叫做“後山人”,這一稱呼多少帶點歧視的意味。
在沿江城市,住在海拔高的地方,生活水平就低一些,住在海拔低的地方,收入水平就高一些。這倒是“放之江邊皆準”的一條“普遍真理”。別說是城裏的人,就是農村人也一樣,江邊的莊稼也要比山上早熟半個月,經濟收入也要比山上好。
移民大多是從第一檔線搬到第三檔線的“後山”,從江邊人變成了“後山人”,角色的轉換,也從從天堂掉進了地獄。
在經濟學家、地方行政長官的眼中,城區商業口岸的變化是無足輕重的一件事,因為,不管是你修商店還是他建市場,城區的社會商業零售總額不會變,誰賣、誰收入都一個樣,都在所在城區的這口“大鍋”裏,隻不過參加分配的人群會發生一點變化。
但大多數移民卻認為是三峽電站“動了我的奶酪”。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江邊的碼頭,當然得“吃碼頭”。
可是,江邊的街道假如不會淹掉,真的還會如原來那樣富裕嗎?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考這個根本不成立的“假如”。
庫區最大的變化就是天塹變通途。以前乘船從重慶到萬州,下水要18個小時,上水要20多個小時。庫區有幾百艘大小客輪日夜運輸客貨,輪船是主要的交通工具。高速路修通之後,從重慶乘車到萬州隻要3個小時。沿江公路的開通,更是擠掉了航運企業的飯碗,絕大多數航運公司都“棄水登陸”,另覓生路。現在的三峽,除了一大批遊三峽的旅遊船,幾乎沒有一條跑長途的客船了。
世界上運輸方式,不外乎四種:一是航空業,快捷、方便,但運量小;二是鐵路,運量大,快捷,但要受一定條件的限製,修鐵路成本也很昂貴;三是水路,運量最大,成本低廉,但運輸時間較長;四是公路,這是最便捷的運輸方式,是“門抵門”的運輸,客貨可以從這一個門口直運到另一個門口。三峽庫區公路修好之後,旅客都選擇乘車直達家門口,免去了長時間候船、乘船的奔波之苦。
水路客運業興旺,沿江碼頭的江邊一條街人丁興旺,煞是熱鬧、繁華;水運客運業蕭條,沿江一條街就落寞、冷清。即或是不修三峽電站,迅猛發展的交通業,也會對沿江沿街的居民生活形成巨大的衝擊波。這是不以個人意誌為轉移的“交通革命”,是時代發展的一種必然趨勢。
但是,也有移民不會這樣想。一部分人認為:“不修三峽電站,我就是找錯了門,也不會找到政府門口去,都說政府門難進,臉難看,誰願意上門去自討沒趣?”
當然,移民還有一種說法,即或是水運業會蕭條下來,也還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還可以慢慢適應,慢慢想辦法掙錢。不是一下就蕭條,一下就失去原來的生活形態。搬遷就是一種突然間“滾下樓梯”,那種恐慌感、失落感,不是沒有搬遷的人能夠想象得出來的。
在庫區街頭,劉歡仍在憂鬱地唱:
我的心充滿惆悵
不為那彎彎的月亮
隻為那今天的村莊
還唱著過去的歌謠。
話題之二:誰不唱昨天的歌謠。
這些年來,產業空虛像一道道彤雲,緊緊地罩在庫區上空。庫區相當一部分人認為“都是月亮惹的禍”,其意思就是如果不修三峽電站,庫區的企業就不會大規模關閉破產,就不會出現今天的產業空虛。
這種說法在庫區的一些地方像“感冒”一樣流行。
庫區為什麼會產業空虛?
首先看,在十幾個國家級貧困縣成堆的庫區,幾十年來何曾有過像模像樣的產業。
在移民工程啟動初期,庫區工業化程度十分低下,多數區、縣大多以資源加工型、勞動密集型產業為主,小煤廠、小水泥、小化肥、小酒廠、小紙廠等小型企業居多,規模小、組織化程度低,名、優、特、新產品少,產品檔次低,市場競爭力弱,虧損比較嚴重,效益不佳。
1991年萬州區鄉以上獨立核算的工業企業虧損麵達70%,虧損總額1.2億元;涪陵區被淹沒的26家國有企業負債7691萬元,虧損總額738萬元。1991年三峽庫區工礦企業的平均負債率達90%左右,相當一部分企業已嚴重資不抵債。
實話實說,庫區許多企業是計劃經濟時代的產物,是低水平重複建設的畸形兒,是曆史遺留下來的怪胎。
隨著淹沒區工礦企業遷建和一批虧損嚴重、對環境汙染破壞性較大的企業關閉破產,庫區產業不可避免呈現出支撐不足的窘態。
我們常說麵臨重大的曆史機遇,就是要抓住機遇對企業進行組織結構調整。庫區淹沒搬遷涉及1599個企業,大的有幾千上萬名職工,少的隻有10多名職工,雖說給予了補償,但如按原樣複製、“克隆”出1599個企業,對庫區生態來說將是一幅非常可怕的圖景。
時下,地球變成了一個“地球村”,世界經濟趨於一體化,市場經濟的狂潮衝擊著整個人類世界。不管你是啥民族、啥信仰、啥膚色,不管你姓“資”還是姓“社”,不管你修不修三峽電站,在這奔湧如注、勢不可擋的市場經濟潮流麵前,你別無選擇,隻能“順乎世界之潮流,合乎時代之需要”。
幾十年的改革,從昨天艱難地走到今天,曾經輝煌過的大多數國有企業經過市場大浪淘沙,慢慢地銷聲匿跡了;少部分企業經受了市場大潮洗禮,覓到了出路,在市場中成長了起來。
市場經濟的大潮對任何國家、任何民族、任何地區都是一視同仁。
庫區的任何企業,如果你在市場經濟的大潮麵前停步不前甚至逆流而行,就會在一個早晨悄悄地死去,就像狂風卷走一片落葉。
庫區還有幾千上萬家非移民遷建企業,在無情的市場經濟大潮中死去一大片,可謂“屍骨如山”,慘不忍睹。
一位曾在一家小企業當家的人對我說:“我們企業倒閉的那一天,許多職工都傷心地哭了。怪誰呢?產品賣不出去,債台高築,資不抵債,不得不自己死去。可我們心不甘啊。就因為我們是非移民搬遷企業,是掙紮著痛苦死去的,看到一牆之隔的移民遷建企業,有那麼大一筆錢用於企業善後,我們真是死不瞑目啊。”
死去的企業,隻有哀歎“無可奈何花落去”。
說實話,庫區的不少企業真應該感謝三峽,正因有建三峽電站這個機遇,企業的一堆破銅爛鐵,被國家換成了一堆現金。企業破產關閉也好,資產重組也罷,有了這一大筆淹沒搬遷補償金,企業才得以“安樂死”。
移民任務占85%的重慶庫區,16萬企業職工實行一次性拿錢走人。175米水位線上一位企業老板對我說:“我們比淹沒線下的企業不過高十幾米,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得一大砣移民補償金,我們卻在一旁幹瞪眼、幹著急,真恨不得把我們的企業也搬到淹沒線下去。”
一位從企業退休的老職工來到重慶七星崗街道,給孩子的工作單位看門,一個月也增加500元的收入。他告訴我說,他所在的企業有6000萬移民補償資金,正是這筆錢及時注入,才使企業有了技術革新、擴張、發展的良機。如果沒有這筆錢,企業已“死得很硬朗的了”。對某些存活下來並發展壯大的企業來說,移民補償金就是救命錢。
在搬遷企業中,功能再造,社會重組,三峽庫區那麼多的大小企業,上麵一句話:關停並轉。可是,誰的企業該死,誰的企業該活?又牽扯到各地的利益關係和利害關係,何況,傳統意識裏還有“好死不如賴活”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