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覺告訴我,必須再一次去開縣。

在三峽庫區,全部淹沒的縣城有8座。2006年10月,隨著三峽水位抬高到156米,7座縣城已全部淹沒,想到最後的開縣於2008年也全部沉入水中,心中感觸良多,頓生幾分悵然。

2006年6月17日,我和縣移民局朱占全科長、司機老肖來到新舊縣城的高坡處,放眼望去,四周的平原、丘陵和縱橫交錯的河流盡收眼底,一條名叫小江的河流蜿蜒穿城而過。

一邊是已顯破落的舊城,一邊是鱗次櫛比的新城,兩城隔河對峙,新舊分明。連接新舊縣城的結合部叫南河大橋,橋上車水馬龍,人聲沸騰,提前搬家的、做生意的移民扛著大包小包在橋上來來往往,似乎比往常更為緊張、忙碌。

縣城的周圍是幾大片平平整整的良田沃野,生機盎然的稻禾田、玉米林,在微風的吹拂下騰起一層層綠色的波濤,仿佛在向我訴說著一個如泣如訴的故事。

開縣移民局黨組書記陳能文告訴我說,開縣在三峽庫區8座全淹全遷的縣城中有“四個最”:開縣是庫區淹沒最多、損失最大的一個縣,淹沒良田5.1萬畝;開縣是移民補償資金最多的一個縣,1992年測算就達35億元;開縣移民最早發明自主外遷,也是庫區外遷移民最早啟動的一個縣,由政府組織的外遷移民就超過25000人,移民自主外遷移民超過5000人;

開縣是庫區離長江最遠的一個縣,縣城到長江邊有74公裏。

開縣縣城,吳淞高程158米,三峽水位達到175米,在縣境內江水隻漲20多米左右,卻要產生移民16萬多人!

當三峽工程上馬的消息傳到開縣,世居在開縣金色小平原的移民,99%的人都不相信,長江離這裏幾座大山,幾條小河,七彎八拐,“頭天過萬縣,二天打回轉,連翻兩座山,腳板都走爛”。莫說離萬縣遠得很,就是從開縣順著小江走路到長江口,不歇腳少說也得走上一兩天啊。雖然是旱路澀滯,但小江水路則有舟楫之利,日有千帆浩蕩出江,從這一點來說,大山深處的開縣也並不封閉。

移民“死個舅子都不相信”,從他們迷茫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來:長江水怎麼會一下就淹到這裏來?

移民直犯嘀咕:開縣離長江七八十公裏,我們招惹了誰啊?井水不犯河水,可河水為啥要犯井水呢?

豐樂辦事處的移民老李說:“開縣被淹,真是比竇娥還冤啊!”

但無情的事實是:長江之水天上來,大河漲水小河滿。2008年之後,浩瀚的長江水硬生生地從遠遠的地方,從小江流域倒灌進入開縣,並徹底淹沒這個夾峙在大巴山脈之中的金色小平原。

漢豐辦事處的移民老張對我說:“開縣是最‘無辜’的一個縣,好多人一輩子沒見長江,更不知三峽是啥模樣兒,一個晚上醒來,就稀裏糊塗地成了三峽移民。”

我兩次護送開縣移民外遷。我在途中小憩時問移民老楊,他說許多年紀稍大的移民,六七十歲大娘、七八十歲的大爺,一輩子都沒出過長江口的不是少數人。“你看有多少人暈車,就知道有多少人沒出過遠門。”老楊說。

在三峽地區,“金開銀萬”的說法已有100多年的曆史,意思是在自給自足的年代,開縣農業經濟綜合評價還排在萬縣之前。還有一種說法稱開縣為“小天府”,這溢美之說雖有一定的誇張成分,但今天站在這裏,望著這一片將被淹沒的金子般金貴的土地,望著這兩年後將永遠消失的開縣平原,我理解了“金開銀萬”,也理解了深愛、眷戀著這塊土地的開縣移民鄉親。

在庫區峽江河穀,凡是帶“壩”字的地方,都是被千年河穀衝刷出來的、耕種了幾百上千年的良田沃土;如巫山縣大昌鎮旁邊已淹沒的金色的小平原,叫大昌壩子,有“小成都”之美譽;雲陽縣高陽鎮是一個富饒的小平原,淹沒前叫高陽壩;涪陵的坪西壩、豐都的豐穩壩、忠縣的搪土壩等地方都要全部淹沒。壩,意味平坦、豐饒、富庶。因此,在峽江河穀地帶的平原壩子,勸說移民搬遷是一件“難於上青天”的事,沒有一個“壩”不是磨破嘴皮,踏破鐵鞋。

不少移民幹部一聽說上“壩”就頭痛。

開縣的主要特點是“三河三壩”。三條河是東河、南河和浦裏河,這三條小河在縣境內彙合為小江,流經雲陽縣後注入長江。這三條河盛產甲魚、青駒、鯉魚、鯽魚、斑梭兒、白漂、蝦蟹、水米子、石扁頭、黃臘丁等美味鮮魚。

縣城周圍的鳳凰山、迎仙山、南山、大慈山四座大山之下,有三大塊平陽大壩,俗稱開縣三大壩,即厚平壩、西津壩、水東壩。這些大壩是大壩中有小壩,小壩之中有院壩。在這個魚米之鄉,移民們用自己勤勞的雙手,祖祖輩輩都在這裏無憂無慮地勞作,繁衍生息,創下了沉甸甸的家業。

用他們的話說是“做夢做錯了也沒想到會離開家鄉”。

“每次去移民家做搬遷動員,看到開縣三條河流、三塊大壩都要被淹,心中總是充滿了依戀之情。”陳能文說著有幾分傷感。

我對開縣很陌生,記憶中最深刻的隻有“偉大的軍事家劉伯承元帥的故土”、“柑橘之鄉”等淺層次的了解。後來在移民局“臥底”積累素材,幾次觸摸這塊土地,才漸漸有了些認識。

開縣地處大巴山麓,交通不便,舊時是一個貧窮落後的地方。高山惡水,匪盜出沒;“匪如梳,兵如篦,團防猶如刀子剃”。

民國時期,開縣盜賊蜂起,土匪猖獗,兵患頻繁,廣大人民深受其害。地方豪紳、惡霸與匪徒勾結,坐地分贓;政府、官吏收受賄賂,得錢賣放。因而盜匪更加肆無忌憚,為所欲為。他們明目張膽,數十人結夥躉起“棚子”,晝夜不分,拉肥(指有錢人)綁票,攔路搶劫。民國9年,開縣臨江一帶就有土匪棚子100多個。民國14年,農曆十月二十四日晨,匪首方麻子,率匪徒1000多人,到開縣臨江持槍擄搶,搶走鴉片300多挑和大量金銀、綢緞、布匹,拉肥300多人,街上不少居民被洗劫一空,衣食無著。民國35年3月至36年4月,僅一年之內各鄉向縣政府呈報的搶劫案,竟達70次之多,匪徒們十幾人,數十人結夥,荷槍實彈,乘黑夜破門入室,殺人越貨,大肆搶劫民財,社會治安極為混亂,人民生命財產得不到保障。

我到開縣的當晚,與開縣的作家朋友熊建成通了電話。他寫的《四十八槽》這部很有影響的作品,就是以當年的“匪患”為背景。

大巴山脈的開縣與雲陽縣雙江鎮、高陽鎮、養鹿鎮交接的那些群山就叫四十八槽。

所謂的槽,就是溝,溝也是槽,在與山之間向山腳伸出一條條小山溝,長約五六裏。溝溝平行,槽槽比鄰,槽有柏樹槽、拖板槽、斑竹槽、南槽、長槽。溝有大堰溝、排房溝、冷家溝、黃木溝、嚴家溝、羅家溝、碗廠溝、青木溪、水汽溝。溝槽太多太多,故叫四十八槽,實際上,遠不止48個溝槽。

有曆史深厚的積澱,有高山流水對性情的陶冶,生活在這裏的人們便有了大山人的淳樸、剽悍,也有流水人家的細膩、委婉。

上了點年紀的開縣人,在描述六七十年代的生活時都會說:“爬的猴兒坡,過的溝溝河;穿的爛筋筋,吃的洋芋坨;烤的轉轉火,包的棕裹腳;燒的蘭花煙,睡的包穀殼。”這幾句廣為流傳的民謠,足以說明開縣人當時艱難的生存環境。

貼近民眾,貼近生活實際,才對開縣移民有了更多的了解。使我有些驚訝的是,從開縣人身上,一點也看不到舊時“民謠”中的描述景象。縣城裏人流如注,車水馬龍,市場人聲沸騰。這裏的農村移民,都住在城區邊上,僅以衣貌取人,誰也不會相信他們是農村人。

陳能文說:“開縣人的經商意識很強,現在全縣外出打工就有43萬人,接近全縣人口的1/3。開縣人開飯館,在全國很有名,在全國各地,一不小心就會碰到開縣人開的飯館。從2000年到2006年,為安置、護送外遷移民,我輾轉於湖北、湖南、安徽、四川、廣東等地,每到一處,都有開縣人開的飯館。我認為,開縣人姓‘開’,還有一層意思,就是敢於開拓、開創,敢於走出‘螺螄殼’去闖蕩。”

開縣人開飯館有名,我也是早有耳聞。重慶很有名的“巴渝寒舍大酒樓”,就是開縣人郭洪軍、陳爾康開的。陳的祖上曾是有名的“一門二進士之家”,他年輕時是一名長江海員,在波峰浪穀中闖蕩多年,而今在商海裏遨遊也是如魚得水,很快創立了自己的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