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春節,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來到了三峽庫區那個美麗的小島——坪西壩。

江邊的沙灘還是那樣的濕潤、鬆軟,島上的桂圓樹還是那樣蓊密、蔥鬱。河邊青青的草灘上,水牛在哞哞地歡叫著,愜意地啃著青草,幾個牧童嘴裏嚼著甜甜的草根,不時頑皮地吹著尖利的口哨。

眼前的這一切,是那樣陌生,又那樣熟悉,勾起了我對夢幻般童年的回憶。當我懷著驚喜一步步向島上走去之時,一首我至今記得滾瓜爛熟的童謠從遠方的河灘上飄了過來:

你家哪裏住啊

我不給你說

坪西壩喲

廟崖河

這首童謠,當孩童在牙牙學語時,就由母親一句一句地教唱,這幾句簡單的童謠,充滿了家居坪西壩的自豪和對故鄉的愛戀。

坪西壩地處三峽庫區的上中部,是重慶市涪陵區南沱鎮的一個江中小島。傳說是月宮中的嫦娥姑娘思凡,被玉帝罰去服勞役挑土,嫦娥姑娘趁監視她的神兵不留神,悄悄倒了一篼土到長江之中,形成了一個擁有500多畝土地和寬闊的沙灘、磧壩的江心小島。

月宮中的土到了凡間,好鬆軟、好肥沃。

平西壩不產糧食,盛產經濟作物,是遠近聞名的富庶之島。島上盛產煙葉、柑橘、芝麻、榨菜、花生和桂圓。桂圓全身是寶,樹葉厚實,四季常青,不管是炎炎烈日還是嚴冬酷暑,密密匝匝的樹林掩著整個小島。桂圓肉是滋補品,滋陰、壯陽、治咳嗽,是名貴中藥材。桂圓核可以磨成棕色的豆腐,味道特別鮮美。

小時候,我在島上唯一的一所小學生活,常和島上的農家小孩一起玩耍。或到環島而過的涓涓小溪中摸魚,或到石塊下去捉那些躲來躲去的螃蟹,或到江邊的沙崖上逮沙燕。一遇大霧天,我們便拎著桶或端著臉盆,到遍布河灘的鵝卵石中去捉一種叫“屁巴蟲”的小蟲子。

這種小蟲子怕霧,對霧有一種特殊的敏感,在江邊大霧來臨之前,小蟲子就躲進鵝卵石下的縫隙中。當地老百姓說,小蟲子為防翅膀被霧氣沾濕,不得不躲藏起來。

大霧天去捕捉“屁巴蟲”,我們先搬開鵝卵石,伸手一抓就是一把。

這些小蟲子被我們抓回去後,打一盆水,把蟲子往水裏一倒,蟲子就在水中劈劈啪啪地放起屁來,屁放完,然後再淘洗幹淨,加點鹽放在鍋裏爆炒,吃起來又香又脆。

今天,當我望著那一望無涯的磧壩和那形狀各異的鵝卵石,心裏騰起一種難以名狀的酸楚。再過幾年,三峽工程蓄水到期175米,這裏將變成一片汪洋,涓涓小溪裏的螃蟹、廣闊的磧壩、鵝卵石下的“屁巴蟲”、銀白色的沙灘、集群而飛的沙燕將全部消失,隻能永遠留在我記憶中了。

懷著一種特殊的心情來告別我童年的小島,離情別緒如潮水般一下漫過心海,使人沉重得透不過氣來。

據長江水利委員會1992年調查,南沱鎮坪西村(又叫坪西壩)規劃生產安置人口1052人;現在,人口已增至1300多人。三峽漲水,世居在這個島上人的1000多人就要分開生活、分開棲息了。

在進行大搬遷、告別坪西壩這塊寶地之後,他們的生產習慣、生活方式、生存環境全部要發生巨大變化,因為,這絕非一般意義上的改變生存狀態。

坪西壩人是值得驕傲的,他們一年有八九個月生活在長江的島中,可謂“江山自成一統,管它冬夏與春秋”。他們祖祖輩輩守候在這塊沃土上,把島上500多畝土地挖了又挖,翻了又翻。一家人守著幾棵桂圓樹,生活得有滋味、有情趣,煞是令人向往。

我在島上生活多年,熟悉這裏的生活方式和經濟狀態。春冬季,長江水退,島的四周裸露出一大片沙灘和磧壩,沙灘可以種植榨菜、煙葉、芝麻、花生等經濟作物,磧壩可以晾曬榨菜。夏秋季,江水上漲,沙灘全部淹沒,島上的甘蔗熟了,柑橘熟了,瓜果熟了,桂圓熟了,眼望著一個金燦燦的收獲季節,誰不喜上眉梢,甜在心頭?

桂圓樹一般是隔一年結一次果,一棵桂圓樹少則結果上百斤,多則可以收獲1000多斤,最高的產量可達到2000多斤。一斤桂圓可賣8元到10多元不等;生長較好的一棵樹,兩年就可收入一萬多元。

一家人有幾棵樹,算算這筆賬,他們一年收入有多少呢?

2000年4月末,我島上兒時的夥伴、村支部書記張超勝告訴我說,島上人均收入4700多元,每個勞動力年均收入6700元。很多人家收入都在幾萬元以上。

在北京木樨地,我曾和一位報告文學作家談起過我童年在這個島上的生活,他驚歎長江上竟有如此美妙的“桃花源”,也歎息這個小島將淪為一片澤國。

準確地說,我10歲至15歲在坪西壩生活,夏天讀書,江水上漲,我常常背著書包乘船過江去上學。那年月,花生是集體勞動掏過的,但常有遺漏的花生掩埋在沙土裏,不論多麼細致也掏不光沙土裏的花生。但我發現了在沙土中撿落花生的秘密。江水在狂漲時,速度很快,有時一天要上漲四五米。這個時候,我就沿著一浪高過一浪的沙土走,一浪打來,沙埂上的花生就露了出來,可以毫不費力地撿得花生,幾個小時下來,我的書包已裝得鼓鼓囊囊。我索性學也不上了(那時讀書無用論盛行),回家煮上一鍋鹽水花生,美美地享用一餐。

有時撿得太多,就用石磨碾成花生漿煮稀飯吃。

我常常為我這偉大的發現而自豪,別人掏遺落在土中的花生,要用鐵鋤、鐵耙揮汗挖上半天,才有幾十顆、幾兩的收獲,而我則不用任何器具。我不用揮汗如雨,隻在漲洪之時利用長江一個又一個的浪濤會淘洗沙埂的勞作,嘴裏哼著“你家哪裏住啊,我不給你說,平西壩喲,廟崖河”的歌兒,踩著鬆軟的沙土,踏著浪花,順著沙埂與浪潮的接壤處走,樂滋滋地撿回三四斤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