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年代久遠,但我記得很清楚,為了撿落花生,逃過很多次學,但從來沒有挨過父母的罵,因為那個年代,是填肚子比什麼都重要的年代。撿一包花生回家,全家人眼中都閃爍著驚喜之光。
我登上坪西壩,不敢驚擾鄉親們,獨自一人在蓊密的桂圓樹下躊躇。畫眉在樹叢中蹦蹦躥,斑鳩在樹叢中唱歌,點水鳥仍是一躍一躍地飛,一切的一切還是兒時的模樣。
掩映在樹叢中的房子還是老樣子,磚牆、土牆,土牆、磚牆。僅是從這些舊房子看,肯定是“現在的村莊,還唱著過去的歌謠”。但這僅是一個表象。
三峽工程上馬,鄉親們知道自己的家園將全部被淹,從80年代開始,就沒有向住房投入幾個子兒了。他們住著破舊的房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手裏麵緊攢著一年又一年的積累,準備在搬遷新家時作一次大的投入。
說實在話,這些年來,鄉親們靠水吃水,靠島吃島,承包到家的河灘地也得到了充分的利用,種榨菜、種煙葉、種芝麻、種花生,桂圓樹也長勢喜人。按照現行的移民政策,農村移民是可以淹前兩頭經營的,即在江水沒有漲起來之前,可在原有的土地和新安置的土地上種植莊稼,收入全歸移民自己所得。
涪陵區移民局副局長徐本棟告訴我說,坪西壩的移民對桂圓樹有著特殊的情感,在移民安置初期,他們提出要在新墾的土地上種植桂圓樹。移民部門也與科研單位攜手合作,加快培植桂圓苗的步子。
桂圓樹為何隻生長在坪西壩這個島上,其他地方能不能長出桂圓樹並結出甜美的果實?這是多年來人們一直思考的問題。移民局和農業科研部門為此傷透了腦筋。島上的桂圓樹是不能遷走的,能遷走的小桂圓樹還不知到了新地方能不能生存?會不會患水土不服?
坪西壩的土質太鬆軟、太肥沃了,島上四麵都有濕潤的江風吹拂,有充足的日照,有霧露的滋補,樹上才結出甜津津的桂圓。
我來到一棵桂圓樹下,靜靜地站了下來,望著那四伸的樹丫,感受著綠陰下的恬靜和溫馨,思緒回到了童年。
就是這棵樹,我小時候曾和夥伴們多次爬上樹去玩耍,在沒結果實的季節,就比試誰爬得快,誰敢在枝丫上玩弄“空中飛人”的把戲。
聽大人們說,桂圓是滋補品,吃多了容易上火,可我們不信,認為那是“搖樹枝哄麻雀”的事,其真實用意是叫我們小孩不要偷桂圓吃。
每當桂圓掛果成熟的季節,瞅瞅四周沒有人,我就偷偷地用彈弓打幾粒下來嚐鮮。有時,就像孫悟空鑽進蟠桃園偷吃仙桃一樣,爬上樹去偷吃桂圓,有時吃得太多,果然尿脹,屙血尿,雀雀痛,還不敢說。
那年月,全國上下都在抓階級鬥爭,是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特殊時代,如果發現誰偷吃了桂圓,就要遭受極為嚴厲的懲處。
我父親是島上的教師,很受人尊重。他常教育我不要做壞事,可我有時實在是經不住饑寒的煎熬,違心地偷吃了鄉親們的桂圓。雖說在那個饑餓的年代中,幾乎每一家人都以不同的形式偷吃集體的桂圓、花生、芝麻和糧食,但我不同,我是島上唯一的一所小學的老師的孩子,應該有“餓死不食周粟”的精神。
而今,我站在當年曾偷吃過桂圓的樹下,心裏掠過一陣歉疚和犯罪感。
我記得很清楚,20世紀60年代中期,全島隻有五六百人,時光不過流逝二三十年,在曆史的長河中,隻是彈指一揮間,到了90年代,全島人口就陡增至1300多人,全部成了三峽工程的移民。
我母親的墳墓就埋葬在小島的最高處,離我兒時居住的學校隻有100多米距離。每逢春節,我的兄弟姐妹四家共12口人,都要到島上掃墓,插上香燭,鳴放鞭炮,以祭奠不幸早逝的母親。
三峽就要漲水了,全島大部分將被淹沒,隻剩最高處的小學和母親墓地周圍一小塊陸地。隨著大規模的移民開始,隨著三峽工程三期水位日益臨近,坪西壩的父老鄉親們將根據移民規劃,全部搬遷出這個美麗富饒的小島。
南沱鎮的黨委書記冉啟林告訴我說,區鎮村社的幹部為把村裏的移民遷走和安置好,不知費了多少心血。幹部們走鄉鎮、串村社、上涪陵、到重慶,踏破鐵鞋,為的是給坪西村的1300多號人找到棲身地。他們這裏找尋、那裏聯係,按照農村移民“以土為本”的原則,左鄰右舍都找不到收入能達到坪西村水平的土地。農民沒了土地,就失去了根本。後來,村裏除了個別移民自己聯係到附近農村安家之外,絕大多數移民都搬進了城。
母親的墳墓遷不遷呢?我們兄弟姐妹四家人常常討論。按三峽有關移民政策法規的規定,埋了15年以上的墳墓可以遷,也可以不遷。
我向長眠在這個島上已經30多年的母親行了三鞠躬禮之後,轉眼望了望這個四周還是靜悄悄的島嶼,心裏泛起一陣複雜的潮水。
告別母親的墓地,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水霧。
這塊土地是神奇而富饒的,60年代養活四五百人,90年代養活1300多人;這對於人多地少的中國來說,不能不說是一大貢獻。這裏的父老鄉親勤勞、善良、勇敢,他們在有限的土地和有限的環境容量中,在人均隻有兩三分地的窘況中,硬是憑自己勤勞的雙手養活了自己。
在坪西壩,村裏的父老鄉親們認出了我,驚喜地圍攏來,紛紛向我谘詢有關移民的政策法規。
一陣寒暄,一陣囑咐後,告別了父老鄉親,在離開坪西壩的路上,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步一回頭,久久不忍離去。
因為,我知道,島上那四季永不枯敗的、永遠充滿生命之綠的桂圓樹、柑橘樹,到2008年——在江水淹沒這個小島之前,將被我的父老鄉親們揮淚砍掉,那些世居了幾十年、幾百年的新、舊房屋,將在移民們的淚水和號子聲中被推坍、被炸毀,為了長江航道變成坦途,島上一切阻礙航道的屏障將被徹底清除掉,這個富饒而美麗的小島大部分將成為水下泥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