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完最後一章,天邊露出了魚肚白,掩卷長思,欲罷不能。動筆寫這本書之初,我心中充滿了惶恐和忐忑。百萬三峽移民,各種人物、故事浩如煙海,寫什麼?怎麼寫?如何剪裁、取舍,從什麼角度切入卻費思量,頗躊躇。

一個移民的搬遷前後就有一個不短的故事,一個移民家庭的悲歡離合足可以寫一本厚厚的書。開始,我構思寫一個移民家庭的“四世同堂”,12口人,重慶和湖北都有人物鮮活、個性鮮明的生活原型。

從寫他們在峽江河穀半原始狀態的生活開始,到全部搬遷到省外安家落戶結束,期許以客觀真實的故事反映三峽百萬移民這一曆史性的變遷。應該說,落一葉而知秋,用“一滴水見太陽”的文學表現手法,寫出一個點、麵或許更有助於深刻表現這一特定的曆史階段。但是,一個移民家庭的“四世同堂”,就真能全麵、真實、客觀地反映三峽百萬移民這場曆史大變革嗎?經過思考,我發現這個極富滄桑感的感人故事,在這場波瀾壯闊的移民運動中,隻是一個真實的局部和一個側麵,但不是我心中沉澱已久的“全部”。因此,我否定了這個令我至今仍難以釋懷的方案。

浩大的三峽工程就像一個輝煌的“迷宮”,我不止一次從容地走進去領略奇光異彩,但走出來的時候就可能處於一種不理智、不太清醒的狀態。後來才明白,我之所以出現這種困惑、悵惘和迷茫,是很想把三峽的事說個清楚,越想說清楚就越說不清楚。因為,你在三峽看到的“所有”都隻是三峽的一個局部,不可能全知全覺。這,就是產生迷糊狀態的症結所在。

記得20世紀80年代,我參加了四川省作家班的學習,作家們曾圍繞“盆地意識”舌劍唇槍,展開過激烈的大討論。以寫四川大地主劉文彩莊園而轟動全國的著名作家陳之光先生,在講課中一針見血地指出:有一句著名的成語叫井底之蛙,四川人有一句俗話叫“頂起草帽就以為是天”。巴蜀地區近年來出不了大作家,出不了扛鼎之作,就是根深蒂固的“盆地意識”在腦海裏作祟。落後的意識不僅製約了盆地經濟的發展,也禁錮了文化人的思維。觀念上的陳舊,視野上的局限,必然導致經濟文化的落後。三峽夔門,是“四川盆地”一個重要的地理標誌,也是“盆地意識”的一個心理標誌。走出夔門,拓展視野,才容易突破“盆地意識”的束縛。名滿中華的當代政治家和軍事家中,巴蜀大地就有朱德、鄧小平、陳毅、劉伯承、聶榮臻等等,他們哪一個不是走出了夔門?

古代有李白、蘇東坡、杜甫、白居易等,哪一個不是走出了夔門?當代有郭沫若、巴金、沙汀、艾蕪、李頡人、何其芳、馬識途等等,這些作家中,又有哪一個不是早年就衝出了夔門?隻有走出夔門,擯棄盆地意識,突破峽穀的封鎖,掙脫夔門的束縛,最後才能走向浩瀚無垠的大海!

陳之光先生的話一直在我腦際回旋。這些年來,陳腐的觀念、狹窄的思維、偏於一隅的地域視野、隨遇而安的生活態度,自始至終統治著我的大腦,支配著我的行為。就因為,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大膽走出夔門。

一個地處“夔門內”的人,一個“體製內”思維的人,在這種“雙重身份”製約之下的我,能寫出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三峽百萬移民嗎?即或能湊成篇章,又能“順乎時代之潮流,合乎民眾之需要”嗎?

三峽工程防洪標準是“千年一遇”,對文學創作來講,百萬移民這個浩大的工程也是一個“千年難遇”的好題材。作為在長江邊生活了一輩子的我,不寫出一部作品,就愧對“一川流水,半江漁火”。於是,我決定揚長避短,用長篇報告文學的樣式,披露一些鮮為人知的人和事,重點采寫三峽移民之後的生存狀態,寫移民資金的幕後故事,寫各級政府和移民工作者的殫精竭慮,寫自己在移民工作中的經曆和感悟。因此在本書中,為節省篇幅,就沒有涉及三峽工程的起源、論證和決策方麵的諸多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