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出門遠行(2 / 2)

第二個鏡頭是一輛漂亮的小汽車,來接你和媽媽到曹伯伯家裏做客。車子開得很快,你上車的時候衣扣沒有扣好,你就在車上扣,車子停下來了,說是到了曹伯伯家,可你的衣扣還沒有扣完。這個細節現在想起來,你覺得未免有些誇張,但多少年來它一直是你真實的記憶。尤其當你在鄉下放牛的時候,常常躺在草地上甜蜜地溫習這一刻,什麼時候能夠再坐上這樣的車子呢?你記得你媽媽告訴你這車子是曹伯伯的,你就問,為什麼爸爸沒有呢?你媽媽說,你爸爸剛來沒有錢,以後有錢就可以買了。你又問你媽媽:什麼時候爸爸才會有錢呢?“等你爸爸做了銀行行長的時候就有錢了。”你媽媽笑著說。

第三個鏡頭是你和一群跟你年紀差不多的小孩蹲在地上用碎磚塊在石板地上比賽畫馬頭。那磚塊是土紅色的,跟你們住的房子牆壁的磚頭是一種顏色,你依稀記得,你們住的地方有一棟一棟的磚房,每棟一樣高,大概兩三層,排得很整齊,一幢挨一幢,成為一大片,樓房的中間有些空地,栽了一些花呀草的。

第四個鏡頭是去中山陵。國父的靈柩放在一個漏鬥形的大洞的底部,漏鬥的上邊有一圈鐵欄杆,人們都趴著欄杆往下瞧,你則把腦袋從兩個欄杆中間伸過去。你那個時候還不知道國父是什麼人,隻聽你媽媽說他叫孫中山,很偉大。想來那時候應該是九月或者十月了,因為你很清楚地記得,離開中山陵前,媽媽帶你去摘了好些片紅葉。晚上你就寫了兩封信,一封給小舅媽,一封給表姐,每個信封裏裝了兩片紅葉。

什麼時候離開南京回到衡陽,應該是先坐船後坐車吧,有沒有再經過九江和武漢,這些你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幾個月後,你就真的失去了你的母親,連同你的父親:他們一起去了台灣,把你和弟弟妹妹留在了湖南鄉下的伯父那裏。

這一別就是三十多年,三十多年裏,你記憶的屏幕上無數次地出現上麵的鏡頭:隆隆後退的火車,追著火車的媽媽越來越小的身影;濁浪翻滾的長江,鬧哄哄的船艙裏你叫喊著媽媽;父親胸前抱著一堆燒餅,笨拙地沿著樓梯爬上來;坐車去曹伯伯家,衣扣還沒扣好就到了;蹲在地上跟一群小朋友畫馬頭,在中山陵摘紅葉……

1986年冬天,你從美國到了台灣,你見到了曹伯伯,他叫曹聖芬,當時是台灣中央通訊社的董事長,1948年的時候,他跟你父親一起做蔣先生的秘書。你也見到了小舅媽,她是台灣國大代表,你寄紅葉給她的時候,她還不過二十多歲,而你的小舅已經在抗日戰爭中犧牲了。你媽媽告訴你,你們當時在南京住的地方叫做板橋新村,那裏住的幾乎全是政府官員的家屬,曹伯伯的家其實離你們不遠,開車也就幾分鍾的路程。這一切向你證實,幾十年來留在你的記憶裏或者出現在你魂夢中的那些鏡頭是確有其事,並非幻象。

你突然明白了:那六歲時的出門遠行,尤其是那小站上你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跑著追趕火車,越變越小終至消失,後來又越變越大終至回到你身邊的那一幕,竟是你整個生命的一場序曲,一個預告,是仁慈的上帝為幼小的你編寫的一個命運密碼。

2012年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