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死(1 / 2)

你童年時代最傷心的一件事是妹妹的死。你妹妹隻比你小一歲多,入學時,你六歲,她五歲。1949年年初,你七歲,你妹妹不到六歲,一起被寄養在伯父家裏。同時進了當地的鄉村小學,在同一個年級讀書。於是,這個年級的頭兩名往往就被你們兄妹倆包了,有時候你第一名,有時候她第一名。你甚至覺得妹妹比你還要聰明,記性比你還要好。你媽媽曾經告訴過你,說妹妹在兩歲的時候,就已經能夠背很多首唐詩,並且會唱很多首民歌了。

1951年,你的家鄉搞土地改革,你那個時候不到十歲,妹妹八歲,弟弟四歲多。最滑稽的是,你和弟弟妹妹被土改工作隊從伯父的家裏分離出來,單獨劃為一戶,成了“貧農”。伯父被捉去關起來,挨鬥、被打、自殺(沒死成),當然就不再管你們了。於是你不到十歲就成了一戶之主,要帶著八歲的妹妹跟四歲的弟弟一起過活,那辛酸與狼狽就不必說了。在一個熟人介紹之下,弟弟終於送出去做了別家的養子,剩下你和妹妹相依為命。

你們兄妹在土改中分到一間房子,其實也就是伯父幾間房子中的一間,當然是最不好的一間。因為好的已經分給別的貧下中農,你們雖然也有“貧農”的稱號,但骨子裏的“狗崽子”身份其實是虛假的“貧農”二字所遮蓋不住的。那是一間靠山坡的房子,後門推開就是一道山泉,滿坡都是青草綠樹,伸手就可以摘到樹葉,扯到野草。牆是手製的土磚砌的,不但透光,而且透風。但最叫人受不了的是潮濕,床板上墊的稻草(你們兄妹兩個就睡在稻草上)都常常是水淋淋的。你自小好強,討厭自賤自憐,但那間房的確跟豬圈沒有多大差別,這是好強的你至今想起來也不得不承認的。靠牆平行地放著兩塊大土磚,在兩塊土磚上擱著一個厚厚的用生鐵鑄成的鼎鍋,這鼎鍋是鄉下人安在土灶上用來溫水的,炒菜的大鐵鍋則通常是熟鐵,比較薄也比較大,安在土灶的中央。但是你們兄妹在土地改革的時候並沒有分到炒菜的鍋,隻分到一個這樣的鼎鍋,何況你那房子裏也沒灶。也許土改工作隊跟當地的農民認為你們根本就不需要灶,也不需要炒菜鍋,因為雖然你們分出來單成一戶,但你的伯父伯母總不至於就對你們這幾個不滿十歲的侄兒侄女不問不管了吧。他們哪裏想得到,你的伯父伯母早就把你們兄妹視為累贅,而現在他們被打成了地主,你們兄妹倒成了貧農,“家庭矛盾”又加上“階級仇恨”,他們怎麼會再管你們呢?

人的適應力實在強,你們兄妹倆一個九歲多,一個八歲,居然也就學著自己煮飯來吃。就在那厚厚的鼎鍋裏,放一把米,放一瓢水,撿一些柴禾塞在鼎鍋底下燒。因為那不是灶,柴又不幹,所以火特別難燃,你永遠記得你跟妹妹兩個人如何輪流地把臉貼在地上,用嘴巴去吹那奄奄欲熄的火,滿屋都是濃煙,嗆得你們喘不過氣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煮出來的飯還是半生不熟。菜是沒有的,在飯裏倒一杯水,撒一點鹽,囫圇地吞下去,便是一頓飯。那時你們還在上學,能吃一碗這樣半生不熟的飯趕去上學,已經不錯了,很多時候是連這樣的鹽泡飯也沒有吃,餓著肚子就背著書包上學去。放學回來,又趴在地上去吹火,又同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兩眼流著煙熏出來的淚,和著半生不熟的鹽泡飯,狼吞虎咽地塞那饑腸轆轆的肚子。然而你們沒有理由當然也沒有資格抱怨,因為在你們那個窮鄉僻壤,連野菜稀飯都吃不飽是司空見慣的事。如果有一天你因為放學回來為鄰居砍柴放牛,而得到一碗飯還加一點菜,那你們兄妹兩個就會喜笑顏開,算是打了一頓牙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