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孩子的點心(1 / 2)

城裏的小孩不愁沒有點心吃,現在中等以上的家庭發愁的不是沒有點心,而是點心太多,怕小孩子貪吃點心而影響正餐,又怕點心裏糖太多、油太多、添加劑太多,會有副作用。看到女兒給外孫買點心時,那種不問價錢精挑細選的態度,每每令你感慨,常常想起兒時關於點心的種種。

你在七歲前多少也可以算是個貴公子,你手邊有一張六十年前的舊照,是你媽媽抱著你們兄妹三個在照相館裏照的,當然是黑白照,不過已經發黃了。你穿著毛衣,吊帶褲,腳上穿著一雙小皮鞋,梳一個油油光光的小西裝頭。媽媽也燙了發,應該是那時很摩登的式樣。聽你媽媽說,你小時候長得白白胖胖,活潑可愛,三歲時居然還得過湖南省少年兒童健康比賽的第一名。那時的湖南省省長是何鍵,你父親當時是省政府法製專員,你母親是國民黨湖南省黨部委員,所以你現在推想起來,這第一名其實也隻能說是近水樓台先得月,頂多算個省政府子弟健康比賽第一名。你媽媽說,你那個時候很逗人喜歡,學校的女老師都爭著抱你,每個人抱著都不肯放。你倒是懷疑,你小時候未必那麼好玩,你母親是那個學校的校長,這些女老師也許隻是借機拍馬屁也不一定。但你媽媽說那是真心的,因為她每次抱你經過街上,沿途都會有小販要塞給你糖果點心水果,不肯收錢。你後來讀《世說新語·容止篇》中說:“潘嶽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聯手共縈之。”孝標注又引《語林》曰:“安仁至美,每行,老嫗以果擲之滿車。”你簡直懷疑你媽媽是不是照著這個故事編的,但你媽媽不是一個喜歡編故事的人,又向來討厭自誇兒女,所以看來這事應當有幾分真。你倒是還記得幾個鏡頭,那是四五歲的時候,你常常被保姆或校工抱著出去玩,每出去常會去一家藥店轉一轉,據說那藥店的老板就是你媽媽任校長的衡陽市臨江小學的董事,你還記得他姓陳,胖胖的,臉上老堆著笑,每次保姆或校工就把你放在藥店的櫃台上,那姓陳的董事就會從藥櫃裏拿出一包糕點來給你吃,你還記得那糕點是白色的,一薄片一薄片地疊在一起,名字叫“肥兒糕”。這印象很清晰,不會有錯。總之,你至少七歲以前是不缺少點心的,這大致可以肯定。

1949年早春,你被送回老家金溪廟,美好的日子就整個兒翻了一個兜。從那時開始到一九五四年你離開金溪廟去上中學,五年之中,你沒有吃過任何買來的點心,你身上也從來沒有一分錢可以自己去買點心。離你伯父家一裏遠的小街上隻有一個小雜貨店,櫃台上擺著幾個玻璃缸,裏麵放著一點花花綠綠的糖珠子,是沒有包紙的那一種,現在小孩大概見都沒有見過。也有一缸餅幹,黃色的,很厚,也很大,跟現在的也全不一樣。還有一缸叫做“發餅”的點心,也是黃色的,上麵還蓋著紅色的印,那算是最上等的東西了。你偶爾從小街上走過,不大敢仔細看那些缸子,怕口水流出來。

不過,倘若說你們老家的小孩完全沒有點心吃,那也不是事實。鄉下小孩隻是沒有從街上買的點心吃(當然富家子弟例外),但卻有自己家裏做的點心,哪怕是最窮的人家,也總會做一點小東西,偶爾給孩子們嚼嚼。你們家鄉出紅薯,所以紅薯做的農家點心花樣最多,最簡單的就是把紅薯切成薄片曬幹,然後再放進熱砂(最好是鐵砂)裏炒熟。精致一點的,是把紅薯蒸熟,剝去皮,搗爛成泥,再陰幹,切成豆腐幹一樣的塊狀(形狀大小可以隨心所欲),再去炒,這樣炒出的薯幹就比前麵那種薯片好吃得多。但我以為最好吃的一種,是把紅薯煮熟,去皮,再切成橘瓣似的長條,再陰幹,陰幹後又在表麵淋一層米漿(就是把米湯熬濃),米漿裏放一些小小的橘皮丁,以增加香味,再曬幹,再蒸,一直到這些橘瓣似的紅薯條變成半透明狀,再曬,使它表麵緊縮。這樣的紅薯幹你們鄉下叫做“神仙薯”。那味道又香又甜又耐嚼,其美無比,隻有神仙才夠資格吃,叫神仙薯真不為過。離開家鄉幾十年,你再也沒有機會吃到,一直念念不忘。後來到了台灣,有一次去阿裏山,在山頂的小店裏居然買到類似你們家鄉的神仙薯。你大喜過望,不管價錢,就買一袋,立刻撕開精美的包裝紙,放在口裏大嚼起來。但不知怎麼的,雖然喚起了你兒時的記憶,卻怎麼也趕不上你記得的味道。其實你心裏很清楚,台灣的紅薯絕對比你家鄉的紅薯質量好,阿裏山薯條的製作也絕對比你家鄉的神仙薯更精致,但為什麼就沒有那個味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