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擁有一段長江(1 / 1)

我可以說是一個東西南北之人。祖籍是湖南衡陽,但卻出生在耒陽,十五歲初中畢業後到了武漢,一住就是二十四年。一九八一年春去美國,前後呆了十年。1990年9月底去台灣,到2008年退休,一共十八年。退休以後定居武漢。

如果有人問到我的家鄉,我會回答說:武漢。不僅因為我在武漢呆的時間最長,也因為想來想去我還是最喜歡武漢。我對武漢最熟悉,也覺得武漢最親切,我青年時代的朋友和學生也大半都是武漢人。雖然武漢刁蠻粗野的碼頭文化我不敢苟同,然而這刁蠻粗野的背後也自有一種機智俠義的底色,是我所欣賞的。

在地理上,武漢最特別的是她處於中心中國的中心。“中心中國”是我自創的一個名詞,指兩三千年來中國人口最密集、經濟文化最發達、中央政權控製最穩固的一塊地區,基本上也就是古人說的“三江”(黃河、長江、淮河)流域。從武漢坐飛機北到北京,南至廣州,東達上海,西抵重慶,基本上都在兩個小時左右。以武漢為中心,航程兩三個小時的這一塊地區,也就是我上麵所說的“中心中國”。

氣勢磅礴的長江從唐古拉山山麓過關斬將奔騰而下,到了武漢,又大度地接納從古中原地帶流下的漢水,形成一片浩瀚汪洋的水域。兩江之間,夾著三塊富饒的土地,於是有了漢口、武昌、漢陽三鎮,共同組成中國唯一、天下無雙的雄偉的“大武漢”。位於世界第三大河的長江的中遊,地處江漢兩江交彙之處,四周湖泊星羅密布,這無疑是武漢最優越、也最誘人的地方。

長江流經武漢的部分,常人都以為是自西徂東,其實真正住在武漢的人就知道這一段江水實際上是自西南流向東北,長江在這裏轉了一個大彎。正如李白形容安徽當塗的長江是“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武漢也一樣。所以武昌並非在漢口的南邊,而是在漢口的東邊。如果清晨你從漢口渡江去武昌,這旭陽正好迎麵而起,照在波瀾壯闊的江麵上,波光粼粼,令人沒法不感動。我在二十二歲的時候,有一次清早渡江,正好看到壯麗的日出,寫下一首《長江日出》的詩:

萬裏藍天一點紅,旭陽起自大江東。

金波浩浩千帆過,無限光芒滿穹隆。

那時候我還年輕,雖然已經嚐到了兩次高考落榜的苦果,但對未來仍然充滿著無限的希望。英銳勃發之氣,洋洋溢乎詩中。十年之後,我嚐到了更多的苦果,“文化大革命”將我打進牛鬼蛇神之列,兩進牛棚,被囚三載,又是長江激發了我絕不低頭、絕不向命運屈服的勇氣,1975年我寫了一首《長江遠眺》的詩:

蒼茫天地闊,開辟一江流。

百折氣未減,丘山空阻留。

“百折氣未減”,這是長江給我的啟示,也是我自己給自己寫的座右銘。

我愛武漢,因為在武漢,我可以常常有長江做伴。所以退休以後,我不僅選擇在武漢定居,而且特別在漢口長江邊上買了一套公寓。這公寓在十六樓上,正好麵對長江,過了馬路就是江灘公園,所以再不會有任何建築在我的公寓麵前矗起。我可以在公寓裏常常俯瞰著浩浩蕩蕩的江麵,我因此將它命名為“閱江樓”。

我的公寓有一個大陽台,這陽台有將近四十個平方米,是我最喜歡的地方。清晨,可以目睹旭日東升,金波浩蕩,舟楫往來,朝氣勃勃。入夜,對岸是萬家燈火,圓月初上,令人想起蘇東坡的《赤壁賦》。想起“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想起“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真有一種“浩浩乎如馮虛禦風”之感。白天坐在陽台上,入目也盡是美景。如果是春天,你看著江上舟橋如畫,岸邊垂柳成行,江灘公園繁花似錦,燕飛鶯鳴,你會知道“春和景明”到底是什麼模樣。如果是深秋,你看到長空一碧,突然有成百隻的大雁排成人字,越江而去,你會想起王勃“雁陣驚寒”之語。即使沒有雁陣,隻有幾隻水鳥,你也會想起“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名句。

我愛武漢,我愛長江。長江曾經激起我青春時代對美好未來的展望,磨礪我中年時節百折不回的鬥誌。現在到了晚年,我居然擁有一段長江,“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她時時警醒我加倍珍惜不多的餘年,鼓勇前行,繼續趕我的路。是的,我知道,遠方還有更神奇更壯闊的大海。

2009年9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