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盧旺達,差不多橫穿了整個國家。
那是一片狹長的國土,往東走,我們去到Muhazi湖。同行的孟良失戀不久,逃到非洲也沒用,依然忘不掉在雲南的舊愛,見此湖名便已癡了三分:“木海子!好美的名字。雲南人就把湖叫作海子……”
順著他有些空蒙的眼光,我看向山巒間那麵藍色的木海子,山色如黛,有煙雲繚繞,雨後色彩潤澤,有驕傲的國鳥皇冠鶴展開翅膀優雅地掠過水麵,頭頂的金色皇冠以碧波為背景,更覺搶眼。
一個人的睹物思人,一群人的沉默憂鬱。誰沒有點失神傷心的過去,誰又沒些糾結迷茫的當下。起初我們都試圖安慰孟良,也都知道沒用,茫茫人海、漫漫羈旅,偶有幾步同行,努力做好自己已是不易,誰又真的能改變別人。
過幾天又往西走,這一次目的地是盧旺達最西邊與剛果金交界處的基伍湖,赫赫有名的非洲三大神秘殺人湖之一,湖底會突然逸出神秘氣體將方圓幾裏內的生物殺個片甲不留。在1994年的那場大屠殺中,也是這個湖中,擠滿了逃往剛果(金)未遂的難民屍體。
目的地的不同,讓旅者的氣場也發生了逆轉。那些太過私密的小感傷、小憂鬱,統統不見了。
行至一處山穀,孟良停下車來,說一定要去拜一拜。於是我們五個人都下了車,順著茂密草叢中的小徑往山上爬,到一處開闊之地,十座墓碑在眼前的劍麻叢中依次展開,這東非高原上的千山之國,群山在四周連綿,沉默不言。這是在北方省魯林多市的十座援盧中國專家墓地,落葉不能歸根的魂靈中,有一位是大屠殺後第一批來盧參加重建,在幫助當地人通過叛軍控製區時被殺害的烈士,其他全是中資公司外派的員工,多來自中國路橋,也有來自盧旺達水泥廠的中國專家組,他們在這千山萬水之外因公殉職,墓碑上的名字,卒時最年輕的隻有三十三歲。
縱有“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的豪情,英魂不得返故鄉,到底是遭際實堪傷。可是,除了虔誠一拜,我們什麼也做不了。
又到一處山穀,看到有集市的標誌,我們停車步行,打算去看個熱鬧。說是集市,交易物品卻少得可憐,少數幾種蔬菜瓜果稀稀落落擺在籃子裏,甘蔗躺在地上,中國產的衣服也擺在地上,人卻多得不得了,熙熙攘攘、熱鬧非凡。說是去看熱鬧,結果我變成被看的那一個,整個盧旺達中國人隻有兩百多,中國女人更是少見,從我走進村莊起就有一大群孩子始終圍在我旁邊,一直跟到我重新上車,他們仍笑嘻嘻地尾隨,互相之間說話打鬧,並不試圖跟我交流。
繼續西進爬山,到最高點時我開始出現輕微的高原反應頭痛起來,於是停車休息,近處一片綠草茵茵的野坡,遠處層巒疊嶂,深藍淺藍層次分明。周圍並不見村莊農舍,本以為是一處極為空寂的地方,然而,不知道從哪裏就突然冒出來一大群人來,看著都很年輕,還有好幾個小孩子,幾個年輕的媽媽背上一塊大布,幾纏幾繞就成了一個嬰兒背帶,黑乎乎的小嬰兒兜在背上,流著鼻涕。他們出現得那麼突兀,簡直像是從地裏鑽出來的,很多孩子沒有鞋,衣服髒且破,當地特色的花布圍成裙子和質量低劣的地攤服裝混搭在一起,一切都是黑乎乎的。我坐在山坡上的大石頭上,舉目四望青山無言,隻有雲霧繚繞,孩子們也像雲霧般湧上來,圍在我身邊,小黑手搭在我的肩上。
這群人中有一個看著年齡最小的男孩,特別引人注意。他光著腳,穿著已經髒到看不出本色的半截牛仔褲和破爛上衣,上衣拉鏈肯定是早就沒了,露出圓滾滾的大肚子,一看就是長期營養不良導致的腹水,鼻子下麵還結著鼻涕殼,一雙眼睛倒是有著漂亮的輪廓,眼瞼卻有些渾濁,但這份渾濁遮擋不住眼神裏渾然不知的天真笑意。十年後,我的小兒子正如那小男孩當年那般大,很有些挑食,我求他吃點蔬菜他也不肯,我罵他:“你這樣下去會營養不良的。”然後我回到電腦上,看到那個光腳小男孩的照片,突然想哭。
孟良從車上拿下來一袋麵包,想分給這個最小的男孩,不料一群人一擁而上哄搶起來,很快一袋麵包就被搶光,孟良也被擠撞得踉蹌了好幾步,手裏緊緊攥住了幾個半塊麵包,留給了光腳小男孩。
麵包不夠分,我包裏還有半袋大白兔奶糖,為了避免再次被哄搶,我把那個讓人心疼的光腳男孩放到最前麵,讓其他人在他後麵排隊,誰都不可以搶。排好隊後,我才一個個分發奶糖,每人兩顆,也沒有更多了。
果然秩序很好,每個人都拿到了糖,沒人擠我撞我。分完糖後我很得意,看,我們要幫他們學會建立秩序!那時我是個看起來還有些嬌弱的姑娘,大概嬌滴滴、怕髒怕累才是標配。同行有一位從國內特聘的退休老技術專家,之前看我被一群髒乎乎的黑孩子圍著拍照,他們的小黑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而我依然在微笑,老專家就表示很驚訝,發糖過後,他甚至一路上都在讚我“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