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盧旺達,從東到西(2 / 2)

請原諒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25歲的我。老專家讚我憐我,可慈悲這詞,怎可輕易用在如我的凡人身上?最初我也是得意的,但那種得意很快就散去,我越來越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對,後來再看到發糖時給他們排隊的照片我無比羞愧——我是誰,我憑什麼幫他們建立秩序,就因為我手裏有一袋他們從沒見過的奶糖嗎?那是怎樣一種自以為是的高高在上啊!

光腳小男孩拿到麵包與奶糖已經很滿足,但更多的是警惕,似乎是擔心再被人搶走。可是,人群中有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並不滿足於這點入口既沒的食物,這群山野孩子受教育的機會大概也不多,盧旺達的官方語言又是法語,小女孩是那一大群人中唯一能講幾個英文單詞的,她一直跟在我身邊,反複跟我說“書!筆!書!筆!”

實在是很難過,我真的沒有,我們的車上連一支筆、一本可以給她的書都沒有。那隻是一次短途的聖誕旅行。我常駐肯尼亞,那一次盧旺達之行本身就隻是原計劃一周的短途出差,連牙膏我都隻帶了一周的分量,後來推遲回肯還要問同事借牙膏。

人類對於知識都有著原始的渴求吧,我至今仍記得小女孩眼神裏的渴望。我試圖跟她解釋,但是她的英文也不夠用,並不明白我為什麼不給她。小女孩執著地跟在我身邊,跟了很久,最後終於失望地離開了。

那是2006年的聖誕節,那一趟行程的目的地是盧旺達最西邊的基伍湖邊的五星級酒店,因為高原反應所以有了在那無名山頂的一次短暫停留。隻是山間偶起的一團雲霧,水中不經意的一朵漣漪,原本應該很快煙消雲散,在人生的軌跡裏再也不留影蹤。當晚在酒店吃平安夜自助餐,在那貧窮國度狹長國土的最西邊,同樣也有薑餅屋和聖誕樹,有兩個穿著粉色毛衣的漂亮盧旺達小姐妹在餐廳中央唱唱跳跳,可愛極了,經理當場宣布給她們各自獎勵一杯飲料。看著可愛的小姐妹,眼前卻重疊著白天路邊偶遇的那群孩子的身影,我知道,這個世界,有太多的不同。

可我,還是什麼也做不了。

一時間心神恍惚,好像河麵下的水草,與世界隻隔一層水麵,晃悠間好像馬上就可以探出水麵,短暫的希望之後,卻還是一點空氣都呼吸不到,最終放棄,於是隨波逐流。隻是忍不住暗想,那永遠在水麵之下漂蕩的草,但願隻是我的心,而不是誰的命。

回到首都基加利,我的盧旺達差旅任務已基本結束,又接到去津巴布韋出差的通知。收拾行李準備再出發,跟同事們開玩笑說:“以後出行帶不帶糖果無所謂,但要帶多點書和紙筆。”孟良說:“要走了,再去吃頓飯吧,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其他的畫麵都模糊了,好像一片虛化的車水馬龍,好像一部默片,對麵那個叫作美狐的姑娘的麵龐都已在歲月中褪色泛黃如老相片,隻有她抱著書謙然微笑的姿態,一直清晰。

美狐來自日本,在盧旺達已經三年,一直在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工作。我沒有搞明白她具體的工作,大概是為學校教育提供輔助,但又不是支教。我們一起晚餐,她從工作的地方趕來,稍微有點遲到了,匆匆落座,帶著日本人特有的那種謙恭的禮貌,手裏還抱著幾本學校裏所用的書。問起她為什麼會來盧旺達待這麼久,她也說不出什麼具體的理由來,就是為聯合國工作,來了,就待了下去。

我暗想,原來什麼也做不了的人隻是我,還是有人,能做些什麼的。然而,對闖入者美狐而言,鄉野裏的孩子,光著的腳丫,掛著鼻涕的臉頰,像路邊的野草一樣千百年地必然存在於那裏,就好像是生活本來的一部分,根本不去想能不能改變他們命運的問題,做該做的事情,而已。

“我也很快就要回日本了,回去結婚。”“那還會再來盧旺達嗎?”我追問。“不知道,也許不會了。”美狐的語氣依然平淡,不見回鄉的雀躍,也不見離別的不舍。

這份淡然是當年的我最缺少的,我似乎總要給生活一些儀式感,當自己的人生是一段長繩,每一次的抵達和離開,每一次的停留,都要打一個結,染一些別樣的顏色。鄭重其事地對待每一個節日,年終總結總是給公司交一份,再給自己寫一份,連鄉野路上分幾塊糖,也要給他們排好隊。

她的淡然讓我震撼,原來淡然不代表冷漠,我分明也看到深情的那一麵,塵歸塵土歸土,無能為力歸無能為力,一直在做該做的事情,這才是事情的重點呀。

十年了,那些人都再沒有見過,漸漸地也沒了消息。時光倒是將我的刻意慢慢打磨,這幾年隨性淡然越來越多,卻依然忍不住常常想起那個搶不到麵包的盧旺達小男孩,他的遠方會在哪裏?還有那個問我要書和筆卻失望而歸的女孩,現在已經成年了吧?如果一直沒能如願得到書和筆,沒有受到教育,生長在那個荒蕪之地的她,出路可能並不會多,多希望她不要也變成一個年輕的媽媽,背著嬰兒繼續在那公路邊遊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