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路旁,一拳一拳象小孩子的拳頭似的小草,長得很多;拳的左右上下,滿長著了些絳黃的絨毛,仿佛是野生的蟲類,我起初看了,隻在害怕,走路的時候,若遇到一叢,總要繞一個彎,讓開它們,但阿千卻笑起來了,他說:
“這是薇蕨,摘了去,把下麵的粗幹切了,炒起來吃,味道是很好的哩!”
漸走漸高了,山上的青紅雜色,迷亂了我的眼目。日光直射在山坡上,從草木泥土裏蒸發出來的一種氣息,使我呼吸感到了困難;阿千也走得熱起來了,把他的一件破夾襖一脫,丟向了地下。教我在一塊大石上坐下息著,他一個人穿了一件小衫唱著戲去砍柴采野果去了;我回身立在石上,向大江一看;又深深地深深地得到了一種新的驚異。
這世界真大呀!那寬廣的水麵!那澄碧的天空!那些上下的船隻,究竟是從哪裏來,上哪裏去的呢?
我一個人立在半山的大石上,近看看有一層陽光在顫動著的綠野桑田,遠看看天和水以及淡淡的青山,漸聽得阿千的唱戲聲音幽下去遠下去了,心裏就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種渴望與愁思。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大起來呢?我要到什麼時候才可以到這象在天邊似的遠處去呢?到了天邊,那麼我的家呢?我的家裏的人呢?同時感到了對遠處的遙念與對鄉井的離愁,眼角裏便自然而然地湧出了熱淚。到後來,腦子也昏亂了,眼睛也模糊了,我隻呆呆的立在那塊大石上的太陽裏做幻夢。我夢見有一隻揩擦得很潔淨的船,船上麵張著了一麵很大很飽滿的白帆,我和祖母母親翠花阿千等都在船上,吃著東西,唱著戲,順流下去,到了一處不相識的地方。我又夢見城裏的茶店酒館,都搬上山來了,我和阿千便在這山上的酒館裏大喝大嚷,旁邊的許多大人,都在那裏驚奇仰視。
這一種接連不斷的白日之夢,不知做了多少時候,阿千卻背了一捆小小的草柴,和一包刺莓映山紅烏米飯之類的野果,回到我立在那裏的大石邊來了;他脫下了小衫,光著了脊肋,那些野果就係包在他的小衫裏麵的。
他提議說,時候不早了,他還要砍一捆柴,且讓我們吃著野果,先從山腰走向後山去罷,因為前山的草柴,已經被人砍完,第二捆不容易采刮攏來了。
慢慢地走到了山後,山下的那個真覺寺的鍾鼓聲音,早就從春空裏傳送到了我們的耳邊。並且一條青煙,也剛從寺後的廚房裏透出了屋頂。向寺裏看了一眼,阿千就放下了那捆柴,對我說:
“他們在燒中飯了,大約離吃飯的時候也不很遠,我還是先送你到寺裏去罷!”
我們到了寺裏,祖母和許多同伴者的念佛婆婆,都張大了眼睛,驚異了起來。阿千走後,她們就開始問我這一次冒險的經過,我也感到了一種得意,將如何出城,如何和阿千上山采集野果的情形,說得格外的詳細。後來坐上桌去吃飯的時候,有一位老婆婆問我;“你大了,打算去做些什麼?”我就毫不遲疑地回答她說:“我願意去砍柴!”
故鄉的茶店酒館,到現在還在風行熱鬧,而這一位茶店酒館裏的小英雄,初次帶我上山去冒險的阿千,卻在一年漲大水的時候,喝醉了酒,淹死了。他們的家族,也一個個地死的死,散的散,現在沒有生存者了;他們的那一座牛欄似的房屋,已經換過了兩三個主人。時間是不饒人的,盛衰起滅也絕對地無常的:阿千之死,同時也帶去了我的夢,我的青春!處女底恐怖
□[中國]許地山
深沉院落,靜到極地;雖然我底腳步走在細草之上,還能驚動那伏在綠叢裏底蜻蜒。我每次來到庭前,不是聽見投壺底音響,便是聞得四弦底顫動;今天,連窗上鐵馬底輕撞聲也沒有了!
我心裏想著這時候小坡必定在裏頭和人下圍棋;於是輕輕走著,也不聲張,就進入屋裏。出乎主人底意想,跑去站在他後頭,等他驀然發覺,豈不是很有趣?但我輕揭簾子進去時,並不見小坡,隻見他底妹子伏在書案上假寐。我更不好聲張,還從原處躡出來。
走不遠,方才被驚底蜻蜒就用那碧玉琢成底一千隻眼瞧著我。一見我來,他又鼓起雲母的翅膀飛得颯颯作響。可是破岑寂底,還是屋裏大踏大步底聲音。我心知道小坡底妹子醒了,看見院裏有客,緊緊要回避,所以不敢回頭觀望,讓她安然走入內衙。
“四爺,四爺,我們太爺請你進來坐。”我聽得是玉笙底聲音,回頭便說:“我已經進去了;太爺不在屋裏。”
“太爺隨即出來,請到屋裏一候。”她揭開簾子讓我進去。果然他底妹子不在了!丫頭剛走到衙內院子底光景,便有一股柔和而帶笑的聲音送到我耳邊說:“外麵伺候底人一個也沒有;好在是西衙底四爺,若是生客,教人怎樣進退?”
“來底無論生熟,都是朋友,又怕什麼?”我認得這是玉笙回答她小姐底話語。
“女子怎能不怕男人,敢獨自一人和他們應酬麼?”
“我又何嚐不是女子?你不怕,也就沒有什麼。”
我才知道她並不曾睡去,不過回避不及,裝成那樣底。我走近案邊,看見一把畫未成底紈扇擱在上頭。正要坐下,小坡便進來了。
“老四,失迎了。舍妹跑進去,才知道你來。”
“豈敢,豈敢。請原諒我底莽撞。”我拿起紈扇問道,“這是令妹寫底?”
“是。她方才就在這裏寫畫。筆法有什麼缺點,還求指教。”
“指教倒不敢;總之,這把扇是我撿得底,是沒有主底,我要帶他回去。”我搖著扇子這樣說。
“這不是我底東西,不幹我事。我叫她出來與你當麵交涉。”小坡笑著向簾子那邊叫,“九妹,老四要把你底扇子拿去了!”
他妹子從裏麵出來;我忙趨前幾步——賠笑,行禮。我說:“請饒恕我方才底唐突。”她沒做聲,盡管笑著。我接著說:“令兄應許把這扇送給我了。”
小坡搶著說:“不!我隻說你們可以直接交涉。”
她還是笑著,沒有做聲。
我說:“請九姑娘就案一揮,把這畫完成了,我好立刻帶走。”
但她仍不做聲。她哥哥不耐煩,促她說:“到底是允許人家是不允許,盡管說,害什麼怕?”妹子掃了他一眼,說:“人家就是這麼害怕哩。”她對我說:“這是不成東西底,若是要,我改天再奉上。”
我速速說,“夠了,我不要更好的了。你既然應許,就將這一把賜給我罷。”於是她仍舊坐在案邊,用丹青來染那紈扇。我們都在一邊看她運筆。小坡笑著對妹子說:“現在可不怕人了。”
“當然。”她含笑對著哥哥。自這聲音發出以後,屋裏、庭外,都非常沉寂;窗前也沒有鐵馬底輕撞聲。所能聽見底隻有畫筆在筆洗裏撥水底微響,和顏色在扇上底運行聲。
(原刊1922年8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8號)第二度的青春
□[中國]梁遇春
人們到了相當年紀,大概不會再有春愁。就說偶然還涉遐思,也不好意思出口了。
鄉愁,那是許多人所逃不了的。有些人天生一副懷鄉病者的心境,天天惦念著他精神上的故鄉。就是住在家鄉裏,仍然忽忽如有所失,像個海外飄零的客子。就說把他們送到樂園去,他們還是不勝惆悵,總是希冀企望著,想回到一個他所不知道的地方。這些人想像出許多虛幻的境界,那是宗教家的伊甸園,哲學家的伊比鳩魯斯花園,詩人的ElysiumElDorado,Arcadia,理想主義者的烏托邦,來慰藉他們彷徨的心靈;可是若使把他們放在他們所追求的天國裏,他們也許又皺起眉頭,拿著筆描寫出另個理想世界了。思想無非是情感的具體表現,他們這些世外桃源隻是他們不安心境的寄托。全是因為它們是不能實現的,所以才能夠傳達出他們這種沒個為歡處的情懷;一旦不幸,理想變為事實,它們立刻就不配做他們這些情緒的象征了。說起來,真是可悲,然而也怪有趣。總之,這一班人大好年華都銷磨於綣懷一個莫須有之鄉,也從這裏麵得到他人所嚐不到的無限樂趣。登樓遠望雲山外的雲山,淌下的眼淚流到笑渦裏去,這是他們的生活。吾友莫須有先生就是這麼一個人,久不見他了,卻常憶起他那淚痕裏的微笑。
可是,人們到了相當年紀,(又是這麼一句話)對於自己的事情感到厭倦,覺得太空虛了,不值一想,這時連這一縷鄉愁也將化為雲煙了。其實人們一走出情場,失掉綺夢,對於自己種種的幻覺都銷滅了,當下看出自己是個多麼渺小無聊的漢子,正好像脫下戲衫的優伶,從縹渺世界墜到鐵硬的事實世界,砰的一聲把自己驚醒了。這時睜開眼睛,看到天上恒河沙數的群星,一佛一世界,回想自己風塵下過千萬人已嚐過,將來還有無數萬人來嚐的庸俗生活,對於自己怎能不灰心呢?當此“屏除絲竹入中年”時候,怎麼好呢?
可是,人們到了相當年紀,免不了兒女累人,三更兒哭,可以攪你的清夢,一聲爸爸,可以動你的心弦。煩惱自然多起來了,但是天下的樂趣都是煩惱帶來的,煩惱使人不得不希望,希望卻是一服包醫百病的良方。做了隻怕不愁,一生在艱苦的環境下麵掙紮著,結果常是“窮”而不“愁”,所謂潦倒也就是麻木的意思。做人做到豔陽天氣勾不起你的幽怨,故鄉土物打不動你蓴鱸之思,真是幾乎無路可走了。還好有個父愁。雖然知道自己的一生是個失敗,仿佛也看出天下無所謂的成功的事情,已猜透成功等於失敗這個啞謎了,居然清瘦地站在宇宙之外,默然與世無涉了;可是對於自己孩子們總有個莫名其妙的希望,大有我們自己既然如是塌台,難道他們也會這樣嗎的意思。隻有沒有道理的希望是真實的,永遠有生氣的,做父親的人們明知小孩變成頑皮大人是種可傷的事情,卻非常希望他們趕快長大。已看穿人性的腐朽同宇宙的乏味了,可是還希望他們來日有個花一般的生涯。為著他們,希望許多絕不可能的事情變為可能,為著他們,肯把自己重新擲到過去的幻覺裏去,於是乎從他們的生活裏去度自己第二次的青春,又是一場哀樂。為著兒女的戀愛而擔心,去揣摩內中的甘苦,宛如又踱進情場。有時把兒女的癡夢拿來細味,自己不知不覺也走到夢裏去了,孩提的想頭和希望都占著做父親者的心窩,雖然這些事他們從前曾經熱烈地執著過,後來又頹然扔開了。人們下半生的心境又恢複到前半生那樣了,有時從父愁裏也產生出春愁和鄉愁。